啟示錄的裂痕——水淼宗的遭遇

出自HUIJIA FUN
於 2025年7月31日 (四) 09:20 由 Plurimod学生会留言 | 貢獻 所做的修訂


· 《墨綠色的啟示錄》 支線章節 - 啟示錄的裂痕:水淼宗的遭遇 ·
English Verision: The Fissure of Revelation: The Ordeal of Aquamizu Sect

水淼的修行

這一故事徐徐拉開在三百餘年前的社會當中,那時的世界風雲變幻、天翻地覆。宗教們隨著社會變幻之際,紛紛湧現、層出不窮。

故事落得「水淼宗」頭上——作為一個在當時新興的、與主流宗教略有相悖的教派,其誕生之初飽受爭議與挑戰的洗禮。

這一教派的設立者是一位被稱為水淼的僧人,他生於一個海業家庭,不富裕也不貧窮。

水淼並非是他的本名,這是他在自己閱讀華系宗宗教經典時結合自己的閱歷和想法得來的一則詡名,其在少時就表現了出對各類宗教文化的酷愛,早已通讀許多宗教經典。一次偶然,他曾發現過名為《魔堂經》的「華系宗」宗教經典。對他來說,這本教義不同於其他宗教經典,裡面提出的一切宗教概念以及對世界觀的看法,對當時的他來說都是十分新穎的。

正因如此,他認定《魔堂經》為他心中的最高宗教經典。

在一路追隨經文啟示的過程中,水淼的求學經歷在變幻莫測的社會中也不乏坎坷——再生1619年,正值水淼準備踏入「高階學園」這一曾在大陸被認為是難以進入的學位之際,一場席捲整片大陸的變革轟然爆發——「市啟革命」。革命中,這片名為「迪普菲托斯」的大陸,原本割據對峙的六大政權經過激烈博弈,最終廢除舊制,在舊制度的廢墟上建立起全新的秩序,將分散的國度統一成一座龐大的城市——迪普菲都市。

正因時代的洪流的湍急,學術的格局也因此被徹底重塑。昔日的學術體系的低下效率,顯然不能滿足「市啟革命」後的未來對人才的需求,舊學府或被迫轉型,或逐漸消亡。與此同時,新的學術聖殿——「獨立學園」的概念開始在大陸崛起,其必將成為未來都市的智慧燈塔。

水淼則幾經權衡,最終選擇了名為德威公學獨立學園區的學園——這座迪普菲都市首個以學術自治為核心的學府。

德威公學坐落於新大都會「迪普菲」的南境,與水淼的家鄉——位於迪普菲都市的最東部「嘉亞山」遂有數千里遠。數千里遠的路途,成為了水淼人生的第一場修行——一個月,水淼背著裝有學術書籍與《魔堂經》全卷的書箱,跨越重巒疊嶂,經歷數十個作為中轉站的生活區,終於踏入了德威獨立學園區——這一都會的學術心臟。水淼的疲憊化作了對新時代洪流的震撼——華塔高聳入雲,彰顯的迪普菲的雄心,新發明的蒸汽機車在街頭竄梭,展示著新科技的偉力。水淼感到豁然開朗,仿佛自己被置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久而久之,水淼初見都市的震撼也被時間沖刷成了深刻的思考:

「都市的『變幻』告訴了我『我能做什麼』,我卻不知道我該立足於何方……」

在水淼汲取新知的同時,水淼試圖去用《魔堂經》的智慧審視這個充滿變革的社會。

他看到,在追尋極致財富的熱潮下,人們變得自私,與親人的關係也變得淡漠;他看到,精英階層在高談闊論「新變革」、「進步」與「未來」等字眼時,卻時常流露出一種空虛與焦慮的神態;他還看到,有些曾滿懷信仰、堅持修行的僧人,迷失於時代,最終沒能按捺住內心的喧囂,走上覓求名利的道路,忘記修行的初衷。

水淼說:「《魔堂經》經文言『若法行崩壞,則人心失序』,彼時的都市滿足了物質繁榮,卻無法滿足精神上的空虛。正如堅固無比,卻不知其航向的船舶!……」

八年的學業歲月一轉而過,水淼懷著對時代去向的疑問與自身的使命決心,在畢業的那一刻,便確定了自己的方向。

時年再生1627年,水淼在二十四歲時完成了自己的學業。完成學業後,水淼來到社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光顧都市上的各方華系宗寺廟。在那時,大多數的華系宗寺廟都屬於一個主流龐大的華系宗分派——曹統宗。

說到曹統宗,這個教派在華系宗的歷史長河中,可是猶如一股洶湧澎湃的潮流。它的創立,要追溯到再生十三世紀末。在那個時期,古華系宗的思想盛極一時。即便那些在當時被視作新興的華系宗派,其所鑽研的思想也和古華系宗大體相同。

在這片廣袤的宗教土地上,曹統宗猶如一顆破土而出的新芽,悄然誕生。它的創始人將古老的智慧與現代的時代看法相融合,打造出了附於時代的,華系宗史上的一副閃耀著時代光芒的珍寶傑作——匯世啟示錄,作為曹統宗的核心教義誕生。它繼承了古華系宗的精髓,也融入了新時代的思想火花。

水淼正是被這股新潮流所吸引。他在很短的時間內,詳讀了幾乎一切匯世啟示錄的教義著作,同時內心與曹統宗潮流的影響產生共振。水淼越對華系宗進行研究,便越能感受到曹統宗的魅力。

但是,水淼心中卻總覺差了些什麼……

水淼認為,曹統宗雖兼容並包,卻未能將綠色啟示錄經書《魔堂經》中的「六壇水法」所蘊含的哲理髮揚光大,而是過於側重至時代的變遷與沿革,卻忽視了萬物柔和的一面。

水淼言,「柔、變、恆,這正是《魔堂經》的核心哲理;其核心哲理,與『水』的意象不謀而合。」

水淼又言,「水的意象令我著迷……但是,世人似乎尚未窺見水之哲理……水,若清風之拂過荒原,滌盪塵垢,復生靈性……我於水的洗禮中,重獲新生,化作春回大地,似三月冰雪之消融,終復歸於水,似生命之循環往復,永無竭盡……」

水淼曾於曹統宗的寺廟修行時,時常見到寺廟山下的大江大河奔騰不息。他聽見了聽到海浪拍岸的低吟,每一刻都感受著自然的波盪與自身產生的律動。他聽到了自然的低語,這種聲音在心中隨著修行的深入變得越來越震撼……水淼知道,他正在感受著的,是生命中最原始及純淨的律動……那是滋潤萬物的根本,象徵著變幻無常。正如一切世事——在未來到來之前,所有人都無法得知下一個瞬間將會發生什麼……

水淼的修行之路滿載著沉浮與涅槃的印記……數十年,水淼行走於群山與大江之間,常於晨曦初露之時獨自佇立於江畔,他凝望奔騰不息的水流,從中悟出水之哲理的奧妙——既柔軟又堅韌,既包容萬象又隱匿玄機。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變換。數十年的生活與修行中,水淼經歷了無數次心靈與肉體的考驗。曾經,在那如春卻突降狂風驟雨的夜晚,水淼獨自迎擊著春日風暴,從中悟出的是天地間生死變幻的威力;在寂靜之時,水淼又於幽谷之水邊,細聽低吟,水淼體會到了水之朔洗心塵、重塑靈魂的清淨。

在數十年如一日的對艱苦命運的對抗中,在再生1653年的某一日,命運為水淼悄然揭開了全新的篇章……

那天,天地氣象異變,在雲霧繚繞間,水淼獨自在一處清幽的修行場中沉思並冥想著。突然間,一股奇異而強大的力量,向水淼修行的方位上湧來。就在水淼全神貫注於自我心靈的探索時,這股無形之力突如其來,將他瞬間擊倒於地,令他陷入深沉的昏迷之中。

在水淼那漫長而又神秘的幻境中,他似乎進入了一個超越塵世的異界——無邊的水域中,流光溢彩,波瀾起伏,時空仿佛凝固。他的頭頂上赫然頂著一則由兩個互相倒置的三角形重疊而成的卦象,不停地旋轉著,似乎預示著水淼的命運即將發生偉大變動……在朦朧的幻影里,水淼的眼前逐漸浮現出青綠的光芒,光芒中緩緩透露出人影,那正是華系宗信仰中的創世之神,也被稱為唯神——華。

華以人形的形態,從水淼跪坐的身體前靠近水淼。華的聲音在水淼的心田久久迴蕩:「……水乃生滅輪迴,變化無常。唯有順應水之道,方能引領沉睡之魂走向重生。」

這一神秘啟示,如閃電般,穿透了水淼的心靈……水淼在幻象中頓時明悟,他已決意——自己將會創立一個將綠色啟示錄體系與新時代洪流相結合教義的宗派。不同於任何華系宗宗派的是,水淼將會把自己受到的關於水的啟示融入至自己的宗派當中。

待水淼從幻境中緩緩甦醒,他已然不同往昔……通過這一啟示,水淼感覺自身仿佛變得更加內心澄明、氣宇軒昂。

水淼宗的初創

水淼在修行中逐漸領悟到了自己的使命與覺悟。在他經歷幻象的不久後,他便拖著行囊,回到了他的家鄉「嘉亞山」。他用多年來在修行之餘靠海業積攢的積蓄,租下了一座位於嘉亞山腳下、靠近城市邊緣的小屋,並將其改造成了自己的修行之所。這座小屋雖簡陋狹小,但環境清幽,東臨山河,與自然完美融合。在水淼眼裡這便是理想的修行空間。

不久之後,再生1653年六月七日,他在嘉亞山下的那片歲月沉澱聖地,首次高聲唱念那充滿生命律動與自然奧義的綠色啟示錄《魔堂經》,莊嚴地宣告著全新的華系宗宗派——水淼宗的創立。水淼堅信,他所創立的宗派教義應以綠色啟示錄為根基,但其核心思想將著重於《魔堂經》中能從容應對滄海桑田變幻的啟示,同時,將水視為宗派的象徵與信物。

「今日,吾等將不再拘泥於舊日條規!我宣布,嘉亞山古華魔堂寺正式設立!它將成為一方淨土,一處能使凡心重歸自然、自由奔流的聖地!吾將以『水淼宗』之名,傳播華系宗綠色啟示錄思想,開創一條通向心靈自由的新的道路!」水淼言。

那一天,嘉亞山上群峰齊頌,泉水爭流,天地似乎也為之動容。水淼的聲音如同山泉擊石般清脆,直擊每一位弟子的心扉。自此,水淼宗便在風雨飄搖的年代中破浪前行。

水淼說,「與天地同呼吸、與自然共命運。」那座被用作水淼等人的修行之所的小屋,被水淼命名為「古華魔堂寺」,這將會是今後,水淼與其弟子等人修行的潔淨之地。

在古華魔堂寺創立初期,水淼周圍匯聚了七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們分別是:水晴,學識淵博,心懷仁愛;水興,敏而好學,直率大膽;水向,性格溫和,行事謹慎;水昭,性情冷靜,博覽群書;水持,性格內斂,鍥而不捨;水鼎,志向遠大,深謀遠慮;水朗,性格豪爽,擅長詩詞。

八個人,在這暫時不華麗的渺小聖殿內,將其作為自身修行的淨土,懷揣著引領這一宗派走向偉大的決心,成為了水淼宗初創的基石。水淼宗的法主——水淼則是常在晨鐘暮鼓間,召集眾弟子,於香火繚繞之聖殿,講解《魔堂經》中的奧義。在嘉亞山麓,這一行暫時不為認知的小團體,充滿力量地在此根深蒂固。

日月交替,水淼宗在日益成長的過程中,遇到了各種困難阻礙。在當時這一社會,曹統宗主導著新華系宗宗派已有數百年,面對當時根深蒂固的曹統宗與其他的各個傳統古華系宗宗派,水淼宗在初出茅廬時,便遭到重重質疑。在外界,人們對水淼的教義提出了諸多質疑。有人懷疑他的教義是否真的能夠與當時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相契合;有人指責他背離了華系宗的核心教義,甚至是對傳統信仰的顛覆;更有甚者,將水淼宗視為擾亂社會秩序的邪教,聲稱水淼是一個渴望通過創立教派來獲取教主名號和獨裁權力的人。

宗派初創時期的一日,其軼聞不知如何傳到了都市的鬧事區,還被添油加醋地扭曲成了駭人聽聞的邪說,引來了一群「不速之客」。那天,水淼坐在簡陋的寺院裡,四周靜謐無聲,唯獨《魔堂經》的講經聲在空氣中迴蕩,滲透到了寺院的每一個角落,然而,這份寧靜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打破——院門突然被粗暴地撞開,來人粗魯的動作瞬間讓整個寺院的氛圍變得緊張起來。這群「不速之客」共十來位,幾乎對等水淼宗的最初追隨者。他們闖入寺院,最壯的一名男子走在最前,環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有些年老偏瘦的水淼身上,高聲喝問道:「你就是水淼?!聽說你在此大肆散布異端邪說,蠱惑人心!竟敢篡改綠色啟示錄正法,還肆意貶低其他宗派!」此話一出,其身後的人群也開始起鬨,說水淼對法主權力執迷不悟,還說要讓水淼解散宗派。水興為首的幾位男弟子見狀,立刻起身站在水淼身前,氣氛劍拔弩張。

水淼卻未曾慌亂,他緩緩抬手,示意弟子們退下,平靜地望向那群鬧事者,沉聲說:「諸位息怒,水淼宗所傳揚的乃是綠色啟示錄《魔堂經》水之三德『柔、變、恆』及六壇水法,並非邪說。如有疑問,不妨諸位先坐下靜聽,再做定奪……」

面對像這樣的令人忐忑不安的事,水淼永遠都保持著毫不動搖的心態。他的內心堅如磐石、靜如止水,他以自身修行所鑄就的堅韌心性,從容抵禦著世俗的嘲諷與質疑。

「外界如何評價,都不重要……」水淼言。嘉亞山的晨曦與夜月見證了水淼日日閉關研讀、默然參悟的身影。

在漫長的數十年歲月里,水淼始終以自身的耐心與專注,共同與弟子們研讀那神秘且深邃的《魔堂經》,從中不斷地挖掘出存在於文字背後的哲理與奧秘。每一次探討中,一行人都能獲得新的收穫。

在這動盪社會中,水淼宗艱難地存活於這嘉亞山腳下,水淼一直肩負著維持宗派穩定的重任。然而,他從未想過向弟子們索取任何財物,而是憑藉著自己精湛的海業技術,在修行之餘,櫛風沐雨,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的宗派掙得所需的經費。

水淼常常獨自一人,劃著已陪著自己度過成年累月之久的小舟,穿梭於江河湖海之間。清晨,太陽升起之前,他便早已出發;夜幕降臨,星辰點綴天際之時,他才滿載而歸。水淼將海業所賺的錢財全部投入到自己的宗派運行中,自己沒有留下任何一分一毫。最終,水淼宗在嘉亞山麓勉強站穩了腳跟。

如此清淺的日子潺潺流過,數十載春秋在轉眼間便已然逝去。生活似水淼法主的講經台上一方靜默的硯台,墨色未改。然而,圍繞講經台一圈的修行者們卻在晨鐘暮鼓間漸漸收穫新的啟示與頓悟——不變的是粗茶淡飯的日常,變的是每一次閉目養神時心中綻放出的愈發澄明的光芒。

水淼的晚年

再生1675年,嘉亞山魔堂寺……

嘉亞山的晨霧尚未散盡,已經七十二歲的水淼跪坐在古華魔堂寺的經堂中央。檀香在青銅香爐中裊裊升騰,好似一縷縷輕柔的綢緞。七位弟子跪坐成半圓,目光追隨著水興那枯枝般的手指划過《魔堂經》那泛黃的紙頁。

水淼開口:「今日,再次回顧《魔爪造詣》之章,」水淼的聲音仿佛山澗流過的卵石,「諸位且看這句——『黑壇為鏡,乃魔之本初混沌力,深邃無垠,是為活水。』」

宗內的大師姐——水晴跪在最前排,深青色的袖口正沾著昨夜抄經的墨跡。她注意到了水淼老者念經時,右手正微微顫抖。水晴側了一下頭,又不小心看到了老者在帕子上咳嗽出並綻開的血。在一瞬間,水晴的腦海中閃過了一絲畫面——老者咳出的血暈的模樣,和水晴數天前在後山採藥時,偶然看到的嘉亞山那片寸草不生之地中間開著的一束梅花,形狀竟如出一轍!

「敢問尊師,」宗內的大師兄——水興的突然開口打斷了水晴的腦海中閃爍著的畫面,他的面龐在晨光中泛著激動的紅暈,「若以粉壇為鏡豈不更妙?《魔堂經》言,黑壇的水,是味似藥草的酸水;而粉壇的水,是味似水果的甜水。試問尊師,黑壇之苦澀,卻如何擔得起照見眾生之責?」

經堂陷入了一片死寂,眾人聽聞水興之辯後均感到不知所措,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然而,大家卻早已習以為常——數年來,水興師兄總是在水淼尊師的講經課上頻繁不恥下問。

只見水淼法主緩緩抬眼,渾濁的瞳孔突然迸發出精光:「粉壇之水不言神,怎及黑壇之活水言神?」說罷,蒼老的水淼法主便突然劇烈咳嗽。水晴走上前,想要奉上水淼老者桌邊的藥茶,卻被水興搶先接過。

這個細節,落在了水鼎師兄眼中。水鼎摩挲著腰間的玉珏,又忽然想起三日前水興私下找他時說的話——「鼎師兄,不覺得尊師近來愈發糊塗?前日竟將匯世啟示錄與《魔堂經》混為一談,最後竟一路講到了《臨光家史》!」禪房的燈火在水興臉上跳動,他的影子在背景的牆上被投射成了巨人。

深秋的夜雨,正敲打著經堂的琉璃瓦。水淼裹著舊袈裟,就著搖曳的燈火修訂《綠色啟示錄註疏篇》。當水晴捧著新熬的藥湯走進老者的盧堂時,看見老者正在用筆,在一段批註旁,畫了三個同心圓,似乎有著獨特的意義。

「晴兒可知此為何意?」水晴見此狀,問道。水淼忽然開口,聲音比白日清亮許多,他蘸墨在紙上勾勒出了三條波浪,緩緩開口:「水有三德——柔、變、恆。柔,意為可納百川;變,意味能適萬境;恆,意味貫徹始終。」水淼老者的筆鋒突然頓住,墨汁在紙上暈開黑斑,「可惜,世人只見其柔……!」

話音未落,窗外驚雷炸響,大雨傾盆而下……

閃電照亮經堂的那一剎那,水晴看見水淼老者的眼中竟閃著淚光。水淼老者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我已知,我離去時已不久遠。待我去後,將此物……」

又一驚雷聲響起,隨著暴雨聲淹沒了後半句話,水晴只看到老者嘴唇微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當水晴接過那塊尚帶體溫的絹布時,她似乎突然被一股遙遠的神秘且巨大的力量擊中。緩過神來後,她低頭,仔細地端詳,發現絹布的角落繡著一個極小的「晴」字……

那一刻,水晴仿佛明白了什麼。然而,更多的留白與未知,如同夜空中神秘且深邃的星辰,等待著她憑藉自身的造化去探尋其中的奧秘。

水淼的入滅

朔風穿堂的冬夜,彌留之際的水淼,面容枯槁,卻透著一絲從容,正虛弱地臥在那張簡陋的禪榻上,呼吸已如游絲。他的身軀仿佛被歲月和病痛壓得徹底坍塌,神態間卻依舊透露著無異於往常的平靜。

在水淼臥倒著的床鋪旁,弟子們神色凝重、滿心悲戚地以蓮瓣狀跪滿了一室。他們各自神態皆有不同——有的正垂下頭,似乎在刻意迴避如此沉重的場合;有的正依依不捨地凝視著床鋪上枯瘦的水淼,心中水淼的音容笑貌愈發澄明地浮現在心間,讓離別的痛楚反而愈發濃烈;有的則眼中含著淚水,通紅的眼眶無聲地訴說著他們內心的哀傷。

屋內,空氣被一股濃郁而刺鼻的藥香填滿,聞起來複雜且壓抑——那是弟子們為水淼精心熬製的藥湯散發出的氣味,它帶著一絲苦澀,卻意示著一絲對生命的執著挽留。

山風不知何時起,帶著一絲凜冽,穿過窗櫺的縫隙,呼嘯著湧入室內。那些泛黃的《魔堂經》的紙頁被吹得嘩嘩作響,經卷上的字跡在搖曳的燭光下若隱若現。

「晴兒……」水淼老者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了最近的水興師兄,渾濁的瞳孔卻望向門口的水晴師姐。水興師兄突然感覺渾身一震,甚至感覺這種力量幾乎粉碎了他的腕骨。只見床鋪上臥著的水淼正滾動著喉頭,最終吐出的卻是含糊不清的囈語:「三……三……」

窗外驚雷驟起,將圍在水淼身邊的所有弟子們的青白的臉龐,映射得宛如鬼魅。

「三法行!……」水淼的喉嚨間湧出了暗紅色的血沫,那些血沫暈在了老者的鬍鬚和衣襟上。

水晴試著膝行上前以示敬意時,老者的手卻已頹然垂落。

經堂外,梅樹折斷的聲音忽然傳出,在暴雨轟鳴的聲音中竟如此清晰。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將水淼老者最後的遺言捲入混沌,永遠埋葬在了嘉亞山的泥濘中。

經堂內,時間仿佛凝滯,死寂沉沉,唯有燈火搖曳,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垂垂掙扎。水淼老者的師逝,化作一份難以言述的壓抑,沉沉地壓在弟子們的心口。弟子們垂著頭,強忍著將要破戒而放聲痛哭的情緒,化作苦澀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在水淼的屍身旁,弟子水向的淚水流淌許久後,卻在某一刻凝固——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道理。

「三法行……」

這三個字,比起遺言,水向更願意相信它是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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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啟示錄《唯華經》中說,在原界,死亡並非終結,而是法理的流轉。當肉身入滅,其三法——靈法、心法、神法——將化作不同的力量,如江河歸海般,將指引其靈前往應去之境。而老師的此般話,不是告別,而是傳承。

水向的指尖觸碰著老師的掌心,其粗糙的掌心中仍留有餘熱,仿佛是未散的靈韻。在水向觸碰到老師的掌心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無形之力正在攪動著命運——面向宗派的新的考驗,開始了。

傳承的迷霧

再生1682年二月十五日,嘉亞山的古華魔堂寺的空氣十分凝重,如同窗外那深沉的黑夜。山風嗚咽,穿過寺邊古老的松柏,傳出樹枝被蹂躪的聲音,發出如泣如訴的聲響。水淼,這位被七位弟子尊崇的宗師,已在禪房內溘然長逝。水淼宗往日的寧靜終於被劈開,如今寺內唯有水淼的七位親傳弟子,將要面對名為「未來」的迷障,未知且困難的考驗正等待著他們。

寺內,燈籠散發的光芒在晚禱的餘音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哀戚的面容。水淼的七位主要弟子——晴興向昭持鼎朗,此刻正同時並肩跪立於靈堂之前。

水晴,作為宗內的大師姐,性情溫婉平和、學識淵博,人如其宗名——如初晴的天空般絢麗卻明淨。跪在老者靈堂前的她,雙目微紅、淚痕未乾。在她的神色間,卻透露出一種超越悲傷的沉靜。她想起了數年前水淼老者曾給予她的那則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從那時起,她便深知水淼老者對自己傳承水淼宗的厚望。然而,當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了身旁的師兄水興時,心中卻掠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水興,作為宗內的大師兄,忠實好學、面容剛毅。他的眼睛早已因水淼尊師的逝去而哭得通紅且布滿血絲。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正跳動著一簇難以遏制的火焰——水興正比任何人都更虔誠地叩拜著,在他的口中正念念有詞,皆是尊師生前的教誨與功德。

水興身旁的幾位弟子心緒幾經流轉,他們凝視著水淼漸漸消散的靈光,最初的悲慟如潮水般退去,繼而化作驚濤駭浪般的震撼——水興對尊師的體察如此入勝,連這般玄妙的入滅徵兆都能洞若觀火。待這份震驚尚未平息,更深層的感動又自心底湧起——水興對尊師的忠誠,早已超越了尋常師徒情誼。見此狀,弟子們不約而同地叩拜。在飄散的靈光中,兩代修行者以性命相托的傳承似乎完美地體現出了其真諦。

在所有弟子的眼中,這便是弟子對恩師最深切的孺慕的展現,除了水晴——在水晴眼裡,從水興那過分用力的叩拜和略顯高亢的誦經聲中,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執著——那是近乎偏執的渴望,是對如此眼光的奢求。

水晴摸了摸衣兜里水淼曾給予她的那則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水淼生前,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水晴心境純良,能容萬物,最適合繼承他的衣缽。而水興,這位以「忠誠」和「勇猛精進」著稱的弟子,雖在修行上雖有大成就,其性格中的剛愎與獨斷,卻也讓水淼時有隱憂。

「水晴師姐!」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水晴耳邊響起,那是宗內的另一位大師姐水昭,以其豐富的學識及冷靜的性格在宗內聞名。此刻,她面帶著憂色,悄聲道,「據說,水興師兄他……似乎對法主之位,志在必得!」

水晴微微頷首,似乎顯得比上一刻更加釋懷,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水淼老者的靈位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

「那師姐,您……」水昭欲言又止,心裡意識到他們的每一言一語都將會影響到宗門的未來,正擔心著這份淡泊會成為宗門動盪的導火索。

水晴沉默著,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水淼老者在臨終前的那雙既充滿期許又帶著一絲憂慮的眼睛——水淼老者曾說,水淼宗應注重和諧與發展,而非陷入無謂的紛爭。「權力」,不過是過眼雲煙。水晴想著,若水興真心是為了宗門,她何嘗不能退一步?

只是,水興那份過於熾熱的眼神,讓她隱隱不安……

七徒心淵

數日之後,按照宗門法規,迎來了宗門推選新主之期。寺殿內檀香裊裊,眾弟子依序盤坐,寺中的議論之聲從未停息——

水朗看向坐在他身邊的水持,開口講到:「持兄,可還記得前幾日師父的入滅禮時,遺訓中的那句『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眾生皆可為華少。』?」

水持端坐如鐘,指尖在手中的茶盞邊緣緩緩摩挲。沉默片刻後,他低聲道:「每一個字都刻在心上!『水晴德配天地,當承法脈,繼任宗主』,宗師說得……很明白。」水持結巴地開口,最後一個字甚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他垂著頭,又補充道:「這七日來,我每日都會將宗師的遺訓手諭再謄抄一遍……遺訓二百一十四字,已謄錄三十一次!」

當水持與水朗討論著水淼法主的遺訓時,坐在一旁的水興卻坐不住了,聞言,驟然起身,說道:「女子怎能統領一宗?法主之位,當以教義參悟為尺!」

而旁觀著這一切的,是宗內深謀遠慮的水鼎師兄。水鼎聞此狀,思緒好像剎那間變得焦慮不安,他緩緩環視殿中眾人,寬大的袖袍無風自動——他思考著宗門的未來,站起來,大聲說道:「諸位同門!水淼宗面臨的挑戰我們都有所見證。師尊遺訓水晴承位,此等重託,豈敢有違?水晴師姐的德行和智慧,便是她繼承法主之位的最好證明!」

實際上,在此前的連日商議中,眾人的心意幾乎已趨於一致——水晴繼任第二代法主之事,眼看就要塵埃落定。此時,水興突然振衣而起。他步履沉穩地踏上講經台,用木屐叩擊在千年紫檀木上數聲,發出清越的聲響,在寂靜的大殿中久久迴蕩。

「諸位師兄師姐!您們是否還記得,尊師在世時,常說『法脈傳承重在擔當』。」水興聲音洪亮,目光如炬。他言辭懇切,追憶尊師教誨,說到動情處,便聲音哽咽……

「那日尊師入滅,我曾立下誓言——必不負師恩,定要將我水淼宗發揚光大!……」水興環視著眾人,繼續說道,「尊師的教誨,日月經天,永照世間。此志此心,天地可鑑!……」

殿中開始有弟子低聲啜泣。水興的聲音愈發激昂,將尊師數十載的教誨娓娓道來。論及"宗門興衰"時,水興猛然捶胸頓足。長篇累牘的演說中,他時而慷慨陳詞,時而哽咽難言,竟將三個時辰的晨光都說盡了。長篇大論說罷,水興長揖及地,熱淚已浸濕衣襟。

水興的話語,慷慨陳詞,追憶師恩,言辭懇切,感人肺腑。殿中的弟子無不為之動容。一時間,原本已定的法主人選,似乎又有了新的變數。

水向,往常在宗內以謹慎的性格為名。而此時,水向已被水興那動情的演講一度折服,他第一個站出來高呼:「水興師兄繼任法主,乃眾望所歸!」

一向性格開放的水朗則是在台下有些不喜水興的霸道,冷哼一聲,正欲開口,卻被身旁的水持暗暗拉了一下衣袖。坐在水持與水朗身後,與水晴並肩的水昭向水持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時,水晴緩緩站起身。她環視眾人,目光清澈而平靜:「諸位同門,水淼老者的仙逝,令我等悲痛萬分。正所謂宗門不可無法主,水淼老者生前確有遺願,屬意於我。然而,面對綠啟教義,晴兒自知識薄能鮮,恐難當此重任。」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水興,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水興師兄對尊師實在忠心耿耿,對教義理解精深,修行亦在我之上。若水興師弟能擔此重任,晴兒願全力輔佐,絕無二心!」

此言一出,滿場譁然。

水興上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師姐……師姐深明大義,興兒愧不敢當!但若宗門需要,興兒萬死不辭!」他說著,便要向水晴行禮。

水晴側身避過,說道:「師兄不必如此!你我皆為水淼法主之弟子,為宗門,本分而已!」

台下響起了劇烈的掌聲,弟子們席地而起,眼中閃爍著飽含對水晴及水興的敬佩的淚水。所有的猶豫、猜疑,在此刻竟如朝霧遇陽般消散無蹤。

眾弟子不約而同地整肅衣冠,彼此相視,眸中皆燃起了灼灼火光——那是一種久違的、近乎戰慄的篤定,使得水淼宗內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講經台上,水興的淚痕尚未乾,千年古剎的梁柱發出細微的嗡鳴,似在見證這一刻——水淼宗的歷史,正在在兩代法主交疊的掌紋中,翻開新的一頁,打開了未來且未知的新的篇章。

啟示錄的新約

年末,凜冬已至,嘉亞山被皚皚白雪覆蓋。距離水興繼任水淼宗的法主也過去了近一年的時間,如今,水興曾經那因獲取法主資格而激動至扭曲的容貌已被一種威嚴及肅穆所取代。

在這一年裡,每逢第一縷陽光從魔堂寺的窗櫺外照射進寺內的講堂,水興便早已開始了在魔堂寺的修行,並靜候著自己的弟子們光臨。每天,水興全力以赴地研習綠色啟示錄的每一部經典,恨不得將所有其中的智慧烙印於心。每次,水興在與弟子們在寺內集結時,他會帶領弟子們反覆誦讀水淼尊師所著的經文註疏。每當有弟子疑問到任何關於教義的問題時,能言善辯且對教義瞭如指掌的水興法主總是能深入淺出地為他們逐一解釋,晌時的長篇大論將在水興的口中漸次展開,水興的弟子們無不為他對水淼尊師教義的精準解讀而折服。

在過去的一年中,水興幾乎將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重塑水淼宗的事業上——這個令他最為自豪的宗派。作為水淼尊師的弟子,追隨尊師數十年來,水興積累了大量的水淼教義手抄稿。而在繼承水淼尊師法主之位後的這一年裡,他廢寢忘食地將這些零散的手稿整理編纂,最終竟然創成了一套體系完備且卷帙浩繁的經書「水淼宗教義解明」。隨著經書上,水興的最後一筆墨痕終於頓下,水興意識到了水淼宗在未來的路程將因此偉大著作的誕生被徹底改寫。水興緩緩擱筆,凝視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經卷,心中默念:「我的使命,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再生1683年新春伊始之時,迪普菲都市沉浸在一片歡騰的節日氛圍中。在城區,街道上掛滿了彩燈,將原本潔白的雪地映射得流光溢彩。千萬座高聳的華塔頂端,懸掛著莊嚴肅穆的龍標。路邊的花瓣方張,萬千香火朝拜者摩肩擦踵,如流星般划過街道,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腳印——這是一年一度最令人期待的跨年慶典,整座城市沉浸在辭舊迎新的喜悅之中。而就是在這樣一個歡快喜慶的日子裡,水興突然急切地召集所有弟子前往魔堂寺,似乎是有重大消息要宣布。

「我有一言!請諸位弟子靜聽」水興法主的聲音如金石相擊,在魔堂寺的大講堂內迴蕩著。他高舉手中自己所著下的經卷,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這部《水淼宗教義解明》,在近日終得問世!」水興法主大步走向講堂中央,走過之處竟帶起一陣罡風。

「數十年來,水淼尊師留下的教義晦澀難懂,而今日,我便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話音未落,他已「嘩啦」一聲,展開經卷,雪白的紙頁在夜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從即刻起,凡我水淼宗門人,當以此經為修行引導!」  

講經台下,數位弟子發出了陣陣微弱的唏噓及質疑的討論聲,六位資歷頗深的主要弟子聞言,都變了一副臉色,彼此交換著驚疑的目光。水興緩慢走向講經台,手指輕輕地敲在經書上:「諸位,我理解您們對即將到來的新法的懷疑,但是,請一定讓我們堅信『舊法迂闊,新章當立』的道理!若有不解之處——」他忽然咧嘴一笑,「儘管來問我這位著經人!」

講堂內弟子們的討論聲更加激烈了。

講經台上的水興見此狀,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又咳嗽數聲,繼續 說道:「諸位弟子啊!可還記得我宗曾經原本的模樣?水淼尊師晚年時心慈,縱容各執己見,最終導致教義渙散!有人談『包容』,有人求『變通』,甚至有人敢說『萬法皆可』!」水興振袖而立,聲如洪鐘,卻包含情感地說道,「我繼承水淼的法主冠冕,僅僅只是因為使命且必要罷了!」水興緩緩展開著自己的經卷,壓低了嗓音,「這《解明》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剔骨削肉般,從尊師真傳中剖出的精髓!那是我傾注數十年所打磨出的源自尊師最真切的師道!……」水興翻著自己所著的經卷,經卷正好停在了《柔、變、恆註疏篇》,水興突然提高了嗓門:「等到寒冬降臨,被凍斃的,從來都是不肯融入洪流的…孤、水!」

講堂內的氣氛死寂如鐵,在沉默中,有些弟子在心中給予水興信服,有些弟子仍對水興持有懷疑。窗外的雪仍下著在,雪粒猛烈地敲擊著魔堂寺的窗櫺,在琉璃上凝華成尖銳的冰凌。在四處的燈火下,水興法主的影子被投射至講堂牆壁的各處。與此同時,殿外慶典的歡笑聲隱約傳來……

啟示錄的隱憂

一個暴雪的冬日,《解明》問世後不久,水晴師姐如常踏入魔堂寺,準備開始新一日的修行。但是,前腳剛踏入魔堂寺門檻,將要走入講堂的她,此時卻第一眼就發現了水昭正在和其他幾位弟子正愁眉苦臉地端坐在地上。

「水晴師姐!您終於來了!」

剛踏入魔堂寺的水晴正因講堂內詭異的氛圍感到疑惑不解,剛想開口,見到水晴初入講堂的水昭師姐便搶先向水晴打了招呼:「水晴師姐!您可曾研讀過水興法主的《解明》第十九章——《六壇水法篇》?」

水晴定了定神,溫聲答道:「水昭師姐,您的閱讀速度真快!晴兒慚愧得很,近日還在潛心鑽研第十五章《匯體歸位篇》。」水晴的聲音十分輕柔,卻帶著一絲凝重。嘉亞山的冬日寒風,似乎也隨著她的話語,悄悄地從魔堂寺的縫隙中鑽入至講堂的每一個角落。

水昭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充斥著不安:「師姐,原諒我,恕我直言,《解明》裡的第十九章的《六壇水法篇》恐怕……恐怕與恩師的教義,大徑相庭!」

水晴心中一沉,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環顧著四周,發現其他幾位弟子有的在低頭沉思,有的在竊竊私語,看起來都是一臉的疑惑。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在討論《解明》中各章的教義的本真性。講堂內瀰漫著討論聲,充斥著疑團莫釋的氛圍。

水昭輕嘆一聲,目光漸漸深遠:「當年,水淼恩師說道六壇水法的時候,曾反覆強調『黑壇之水,是謂活水;黑壇為本,粉壇為鑑。』六壇水法中,黑壇所代表的是魔爪之真意與靈性之覺醒!乃是六壇水法的根本所在……」水昭激情地討論著過去水淼恩師曾傳授的「六壇水法」,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起來,眼中泛起晶瑩的淚光。

通過恩師的言傳身教與《魔堂經》的深刻啟示,水昭堅信,所謂黑壇,即為本源。可是,水昭又想到水興所著的《六壇水法篇》,聲音陡然低沉:「……可是!在水興所著的《六壇水法篇》中,竟忽略了黑壇的本歸性!這《六壇水法篇》,洋洋數千字的著述,皆是在誇大粉壇的淨化之功及其映照萬象之能,卻隻字不提粉壇的失魔本意及難達本源的缺陷!水興法主這般著述,已然背離了六壇水法的根本要義!」水昭越說越激動,「當年,水淼恩師通過六壇水法,告訴我們修行中的『鑒照表象,明辨真偽』,而水興卻是在一味鼓吹修行之樂及淨化之道,卻忽略了修行路上包含的苦澀!恕我直言,這簡直是一般偏頗之見!」

水晴的腦子開始變得恍惚,她突然想起數年前水淼老者在講經台上講解魔爪造詣及六壇水法時,水興在台下與老者大辯「粉壇」與「黑壇」的場景。水晴想著,難道水興師兄真的要將老者的教義引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嗎?

「師姐!」水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並非是想著否定水興法主的功績,只是……擔心如此下去的話,我水淼宗會不會失其本真,最後真的淪為世俗眼中的旁門左道呀!」

水晴示意水昭稍安勿躁:「水昭師姐之心我有所體會。但是此時體大,我們需要從長計議,而並非武斷而行。待今日修行之後,我們再來詳談!……」

今年的嘉亞山,寒意似乎比往年更甚。魔堂寺的講堂內,水興法主坐在高堂之上,面容威嚴。

水興廣袖一振,聲若冰刃破空:「諸位弟子!修行之道,本應如飲甘露,何苦自囚於黑壇之酸澀?……」

台下,水向師兄激動的站起來答道:「法主明鑑!」其聲音因過於激動而發顫。水向起身時,竟因動作太急而碰倒了身前的茶壺!水向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發白,「正如水淼老師所說,《魔堂經》所言『柔、變、恆』之道,而水淼老師晚年時過於強調『柔』字,卻導致教內思想教義渙散!而今,水興法主執掌『變』之哲理!時代在變,人心在變,我宗法門,豈能一成不變?」

啟示錄的戒律

那日,水昭與水晴的談話,在水晴的心裡激起了層層漣漪。水昭所言非虛,在水興所著的《解明》中對「六壇水法」的解釋,的確地與水興的教義出現了微妙的偏離!水興法主在《解明》中,似乎有意地在濾去那份修行中的「苦澀」!

「法主竟將修行之道,寫得如飲甘漿……」水晴想到,數年前水淼老者還在世的時候,常說:「修行,是要把黃連嚼出回甘!」而此刻,水淼面前攤開的那本《解明》,所有關於直面修行之道的混沌的記載,都被所謂的「粉壇之法」巧妙地過濾成了一道極樂的捷徑!水興法主這樣做,固然能夠吸引更多的信眾,但是,水晴仍堅信這將會使得水淼宗失去其本真……

隨著水淼宗的弟子們對《解明》的研讀更加深入,更多與水淼同時代的弟子不斷對《解明》提出了疑問。

一日講經課後,黃昏已至。待所有弟子散堂後,唯一留在講堂里的是高坐在講經台上的水興法主,以及性情雖然內向,但卻懂得鍥而不捨的師兄水持。

「法主!」水持對水興鞠了一道深躬,問道「原諒弟子愚痴。我注意到,在《解明》的第十九章《六壇水法篇》中,法主言『粉壇之水,甘冽清甜,不覺其苦,唯感其樂。』此言,持兒深得體會。然而,持兒記得,水淼宗師曾說『黑壇之水,味如藥草,淬鍊心志,照見本我。』敢問法主,若在修行之道一味著重於『甜』,是否可以認為是忽略了魔之本意及本源回歸?」

水興仍在講經台上端坐不動,他的目光落在水持的身上,其目光帶著一絲審視,緩緩開口:「水持師弟!此處講述的修行的道理,並非是為了解釋水淼尊師所提出的修行道法是簡單易修的!修行中的重重阻礙永遠是無法忽視的。實際上,本法主自知『粉壇之水不及黑壇之活水言神』的道理。但是,在另一邊,《魔堂經》倡導『變』之法。如今塵世,人心浮躁!為了順應時代的變幻,若非以甘泉誘之,使其相信——無論多麼艱難的修行都能夠通過樂其的心智轉化為甘甜,何以入修行正門?」

水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水淼尊師晚年時,也長嘆過教義晦澀難懂,難以普度。而我著述《解明》,並非有篡改尊師教義之心。我是為了將恩師的智慧發揚光大,使其能夠被世人所接受啊!小弟安之法主之志?《解明》是我的數十年心血所凝的作品,每一個字皆來源於尊師教誨,動力於我的光大宗門之念。作為弟子,你們只需潛心研讀,依教奉行,不要作無謂之揣測!」

「可是,水興法主?……」水持剛想要開口,卻發現水興法主竟轉過了身子,背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水持張了張口,最終也只是默默一揖,退了下去。他走出魔堂寺,看著庭院的地上成堆的被寒風掃落的枯葉,心中一片茫然。

此後數日,水興法主在講經堂上的聲音愈發洪亮。他經常重複到《魔堂經》中關於「變」的道理,字字鏗鏘,帶著劇烈的衝擊力,似金石般墜地。而與之相伴的,便是他大力推行的「粉壇之法」——「以喜樂之心,化修行之苦為粉壇之甘」。

水興坐在講經台的高台上,聲音在講堂迴蕩著:「精進!自律!戒絕!此乃水淼宗根本門規!」而這些規矩,都是在曾經水淼法主時期從未發生過的!

台下的弟子們垂首聆聽,卻也有人在不安中交換著眼神——他們懷疑,水興法主口中所謂的「變」之法究竟是否可靠。一些在水淼法主時代的水淼宗老弟子說:「那時的修行,講究的是『苦中見性』,而不是什麼『以樂代苦』啊!」因為在水淼時代,雖有門規,但更多仍依靠弟子們的自覺。而水興所鼓勵的一切,難道不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精神管控嗎?

啟示錄的談判

再生1683年三月,嘉亞山的雪沒有停。

黃昏時,水晴站在魔堂寺的門口,指尖輕輕摩擦著袖中那塊曾經老者給予的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花紋的絹布。絹布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但那個小小的「晴」字依然清晰可見。水晴抬頭望去,看著魔堂寺的檐角正垂掛著冰錐,在晨光中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

水晴閉上了眼睛,耳邊突然響起了水淼老者的聲音——「水有三德——柔、變、恆。柔,意為可納百川;變,意味能適萬境;恆,意味貫徹始終。可惜,世人只見其柔……!」

水晴克制著自己緊張的心情,抬頭望向水興法主講經台旁的禪房——曾經是水淼老者修訂經文的盧堂,深呼吸了一口氣,快速走去。然而走到禪房門口時,水晴還是停住了。

水興法主的禪房內,燈火搖曳。他正伏案批註《解明》的續篇,筆鋒凌厲如刀。這時,水興聽見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他淡淡向著外面說道:「進來吧,水晴師妹!」

「水興法主。」水晴的聲音在禪房內微弱作響。水興聞聲抬頭,見是水晴,隨即露出溫和的笑意。

「水晴師姐,今日怎有空來尋我?」

水晴緩步走到了水興法主批經的木桌旁邊,面對著水興法主,緩緩坐在了放置一旁的木凳上:「法主,晴兒有事一商量。」

水興放下了筆,目光望向水晴,如水般平靜:「但說,無妨。」

水晴將袖中的那塊絹布掏了出來,攤在了木桌上:「法主可認得此物?」

水興目不轉睛地盯住絹布,他的身體打了個寒顫。他伸手摸著絹布上互相交錯的三角紋路,說道:「這是尊師留下的物品!」

水晴點頭,繼續低聲說道:「老者生前將此物交予我,說待他去後,此物……然而,我不記得後半句老者說的話語了。」

水興輕笑一聲:「所以,水晴師姐來到這裡,是為了請我解明尊師的意圖?」

水晴搖了搖頭,聲音突然變得高昂:「不是!晴兒今日拜訪法主,是想問——您所著的《解明》真的遵循了老者及《魔堂經》所說的名為『柔變恆』的三德嗎?」

禪房的縫隙中透進來了一道冷風。水興的笑容漸漸褪去,卻仍儘量擠出犀利的目光望向水晴:「師姐!此為何意?」

水晴直視著他,聲音變得輕柔,卻字字清晰:「您還記得老者曾言的水之三德嗎?正是《魔堂經》的核心哲理『柔、變、恆』!可是,法主,請您認識到,您所推行的『粉壇之法』及各種戒律,一味都是在強調『變』,卻讓『恆』字蒙塵!而水興法主施行各種門規,更是在消解『柔』的本意……老者還曾經教誨我說,『世人只見其柔』!如今法主執掌一宗,卻令三德失衡。這是否偏離了水淼老者的本意呀!」

水興緩緩開口:「師姐!時代在變!尊師晚年亦感嘆教義晦澀,此時宗內教義渙散,尊師晚年時甚至將《魔堂經》與匯世啟示錄混為一談!我所作的一切,是方便眾人理解我宗的奧義啊!」

「可是,理解並不等於曲解!」水晴繼續說道,「水興法主,你在曲解水淼宗初創而來具有的『柔』的屬性,卻倡導『以樂代苦』,以所謂『粉壇之法』理解『柔』之哲理。這已經大大偏移了水淼老者的教旨!老者從未說過修行應當曲解苦難,黑壇之水雖苦,卻足以言神,照見本我!粉壇之水雖甜美,照見的卻是虛妄!」

水興突然從木椅上跳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水晴師姐!請你反思你在說什麼!」

「晴兒只是希望,水淼宗不要失去它的本真!」

水興嘆了口氣,心情慢慢恢復如常。他緩緩坐回木椅上,聲音低沉:「師姐……我們都是在為了宗門著想啊!何必如此?」

水晴搖頭:「正因如此,晴兒才必須宣言!」

水興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罷了……希望師姐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宗門。」

水晴只是微微點頭:「晴兒明白……」但在內心深處,水晴清楚地知道,這場談判遠未結束。

啟示錄的縫隙

「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眾生皆可為華少……」

春日,水持靜立魔堂寺的廊下,檐角銅鈴在風中輕響,恍如當年宗師誦經時的清音。宗師的遺訓在水持的腦海中迴蕩,字字如新磨的劍鋒,寒光凜冽。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字眼在他的眼前卻變得越來越清晰。水持忽然苦笑,當年初聞此訓,他自詡取得真諦——以為「魔非魔,道非道」是對傳統道理的挑戰及順應時勢的變通。正如水興借水晴繼任法主之位,便是「應時而變」的妙諦。而如今,這「道」在水興的掌控下,卻已經面目全非。水持忽然明白,這早已不是「魔非魔,道非道」的玄妙,而是「道將不道」的沉淪。

自水興法主推行「粉壇水法」後,水持及其他多位弟子曾多次對此法提出質疑,但是,這絲毫未變水興法主順應「變」的道理的決心。

水持心中的鬱結難解,他將自己關在禪房內,日夜堅持研讀水淼宗師生前留下的各個手稿及《魔堂經》原著,試圖從中找到支撐自己信念的依據,也希望找到水興做出轉變的原因。不幸的是,水持越是對其研讀,便越是痛苦,因為這僅僅只是換來了更深的確信:所謂水興所運用的「變」之道,早將水淼宗的本真攪得渾濁不堪。

一日深夜,水持在寫作自己的修行教誨時,墨跡從筆上低落,弄髒了紙張。他看著那團墨跡,心中的無力感油然而生。他開始感覺到——自己所堅守的所謂的「道」,面對強大的滄海桑田之變幻,顯得如此不堪一擊;水持又開始懷疑,世間的真理,真的是永恆不變的嗎?數十年來,自己艱苦的修行,究竟是為了什麼?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啟示吧……」水持在寫作台前弓著腰,在心裡想著。

數日後的一個清晨,晨霧未散,水持悄悄地離開了嘉亞山。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只是在講堂的角落留下了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他以前謄抄的堆積如山的水淼宗師的遺訓,等待著最早踏入魔堂寺的學徒拾起。

在信中,水持寫道:「魔非魔,道非道。而道不同,不相為謀。持兒自知愚鈍,難以理解新法之玄妙。而今,持兒將遠離宗囂,另覓清淨之地,以尋本真之安寧。持兒今生無以為報水淼宗,願諸位同門弟子學徒好自為之……」

晌時後,晨鐘未響,水持曾經在宗內的知己——水朗成為了清晨最早踏入魔堂寺的弟子。可映入水朗眼帘的,是往常熟悉的位置上躺著的一疊摘錄,以及一封以令他感到熟悉的字跡所寫下的一封信。水朗的指尖在紙頁上頓了頓,作為曾經在宗內要好的一對兄弟,讀完水持的告別信的他,竟然嫌棄出聲:「哈!背叛師門,動搖宗心!這就是你的所謂的『道』?!」

沒過多久,當今日的陽光初次在嘉亞山峰後露出頭,水興法主也終於蒞臨於在了魔堂寺的講經台。而台下的水朗早就坐不住了,他將水持離去的事實描繪成了一段醜陋的「叛宗事跡」,毫不疏忽任何細節地,講述給了水興法主,每一個字都刻意咬得極重。水興聽聞,勃然大怒,手中的《解明》被手抖掉了講經台下,編書線應聲而斷,書裂成兩半,噼啪墜地。

當日正午,水興法主的聲音從講經台上如雷般滾過魔堂寺,他怒斥水持:「背叛水淼宗正法,褻瀆尊師遺訓,辜負尊師恩澤——此等行徑,為爾等戒!」。水持,作為往常宗內公認的修行刻苦,堅持不懈的弟子,如今,卻被描繪成了宗內的一個負面案例。然而,水興的姿態越是強硬,台下的弟子的頭顱便越來越低,不知是在臣服,還是在掩蓋內心的疑慮與不安。

有人發現——水興法主今日誦讀的《魔堂經》的章節,恰好是水持最常註解的《柔德之章》……

晨鐘又一次響起時,水朗並不在那些在講經台下洗耳恭聽水興法主講話的弟子們之中,因為這次,水朗被水興安置在了講經台旁距離法主最近的位置,成為了水興講經時最好的助理。

回首往常,水朗曾對水興繼位的霸道感到不滿。然而,他漸漸地注意到,水興法主的目光總是落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種帶著期望,讚賞的注視。漸漸地,原本性格豪爽外向的水朗動搖了。曾經,水朗雖讀書破萬卷,可在水興眼中,不過是個心懷己見的書呆子。水興察覺到,水朗最渴望得到的,便是真切的認同與讚賞。只要稍加引導,水朗就能成為宗內品學兼優的榜樣弟子。在水興看來,水朗就像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只需稍加打磨,就能成為傳承水淼宗正法的得意門生。

從那時自此,水興便開始親自點化水朗。在水興日復一日的開導與期許下,水朗動搖了。他開始嘗試依照《粉壇水法篇》修行。隨著時間推移,水朗感覺到他的身心上下獲得了更高級別的愉悅,並真正地與天地產生了共鳴。由此,他將此歸功於水興新法的神妙,於是徹底信服了水興。

漸漸地,水朗變了。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呼朋引伴,以詩抒情,而是將幾乎所有時間都投入到了「樂修」之中。他整天待在自己的禪房,眼神變得迷離而又狂熱,口中總是念念有詞,但是這些詞並非是詩句,而是《解明》中的教義。由此,他「戰勝」了自己,成為了水興口中所說的「得意門生」、「正面形象」。

晨鐘又一次響起,魔堂寺的弟子們開始了新的一天的修行。水晴作為旁觀者,見證了每位弟子的轉變,她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她試圖勸說水朗,卻發現他早已聽不進去任何不同意見,反而指責她「恪守傳統,不懂變通」。水朗,這位曾經才華橫溢、熱愛生活卻缺少引導的弟子,就這樣在水興的「新法」引導下,一步步放棄了正常的人文情感,沉迷於虛妄無底的修行快感之中,完全淪為了水興操控的木偶。

啟示錄的裂痕

夏天已至,嘉亞山被壓抑在一片酷熱的籠罩中,水興仍然堅持著他的「教義淨化運動」,宗內的縫隙,如同被烈日炙烤至龜裂的土地,愈發猙獰。

自從數周前水持的離開,魔堂寺內的氣氛變得愈發緊張。水興法主仍在大力推行《解明》的教義,甚至將其列為與《魔堂經》一般重要的傳宗寶經。水淼宗內公開討論宗門內部問題的弟子少了,講經台上水興的訓斥也使得弟子們在台下偷偷交換的不安神情逐漸消失。那些曾對《解明》提出質疑的弟子,大多數要麼像水持一樣選擇脫離宗門,要麼像水朗一樣被水興法主「感化」,成為所謂「水淼宗正宗新教義」的堅定守護者。但是,在水淼宗的角落,仍有少數弟子保持著理智與清醒,並承受著難以想像的痛苦和緊張。

「水昭師姐。」一日的講經課後,水昭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水昭轉身,發現水晴正站在她身後的廊柱旁。

「晴師姐有何指教?」水昭注意到對方眼下的那抹倦色,相比是連夜未得安眠。

「今日早課,水向師兄和水鼎師兄起了爭執……」水晴的聲音變得低沉,顯得有些憂傷,「水興法主雖出面調停,但是我總是覺得……」

「法主明里暗裡都向著水向,這誰都能看出來!」水昭截過話頭,晏然自若地說到。兩人此刻沉默地並肩站立,聽著遠處經堂傳來的誦經聲,心情卻隨著整齊的念經聲變得複雜……

一日正午,魔堂寺的講堂早課剛剛結束。原本排排整齊坐著的弟子也開始散了場。水鼎卻定坐在前排的位置,手指間把玩著著一塊黑藍色的玉珏——這曾是他最初入宗時水淼師尊曾給予的,上門有著水淼親手刻著的三個字——柔、變、恆,乃《魔堂寺》三德。每當心神不安時,他便會不自覺地摩挲這塊玉珏。

「水鼎師兄。」定坐在水鼎旁邊的水向也暫未離場,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些許刻意的恭敬,「今日早課,您對《解明》第二十一章——《變德篇》的解讀,容師弟提出一些見解。」水鼎抬頭,看見水向眼中閃爍的光芒——那可不是求知的謙虛眼神,而是帶著挑戰的銳氣。自水興法主在宗內推行粉壇之法,這樣的「討論」幾乎每日都在發生。

「師兄,請講。」水鼎放下了手中的筆記,雙手摩挲著玉珏。陽光從魔堂寺的窗邊透射進來,反射在他的掌心中的玉珏上,使得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照亮,讓兩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水向清了清嗓子:「《解明》明言,『變乃水之本性,失之,則為死水。』水淼老師晚年時亦常說順應時代,滄海桑田。試問水鼎,如今的水淼宗順應『變德』,可謂是必須之道。問,為何師兄卻只拘泥於『柔』德呢?」

水鼎感覺心底正有一陣怒火冉冉升起,但是他強壓下去並裝作鎮定,手中緊緊握住玉珏,微笑著說:「水向師兄!鼎兒並非是拘泥於『柔』德。師尊的本意是『柔變恆』三德,缺一不可。如今水興法主教授宗門以『粉壇之法』修行,這曲解了『柔』德的本意;而若無法保證其『恆』,一味的『變』也只會使宗門成為無根浮萍!」

「可是,如今宗門需要的正是革新!」水向提高了幾分聲音,「想當年,水淼老師創宗時不就是打破了『曹統宗』的傳統框架嗎?我們若一味守舊法,可如何光大水淼宗?」

講堂內忽然變得鴉雀無聲,所有正準備離開的弟子們都停下了腳步,目光聚焦在了兩人身上。水鼎感覺手上的玉珏已經被太陽曬的滾燙,已經醞釀好話語的水鼎正要反駁,一個柔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兩位師兄!」水昭佇立在講堂的大門前,陽光從她身後斜射而入,地上投射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她的頭部與房檐的陰影重合,仿佛身體被一分為二,「馬上便是午飯時間,何必討論如此傷和氣的話題?不如齋後,再慢慢商議!」

水向撇了撇嘴,低頭走出了講堂的大門。水鼎感激地看了水昭一眼,卻發現她正皺著眉頭,眼神里充滿了愁雲慘霧,十分憂心……

當夜,水昭獨自呆坐在自己的禪房內,茶几上攤開著《魔堂經》和《解明》兩本經案,兩本書被並排放置著,仿佛在進行無聲的對抗。房內的燈火將水昭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這時,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請進!」水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試圖讓自己變得更清醒。

門被推開,水晴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茶:「師姐,我看你晚飯都沒有用多少,特意煮了些安神的茶!」

水昭勉強笑了笑:「多謝晴師姐。」她接過茶碗,在熱氣氤氳中,看見水晴欲言又止的表情,「晴師姐,請問找我有何事?」

水晴在她的對面跪坐下來,聲音很小地說道:「今日午後,我看見水興法主私下召見水向師兄……他們在盧堂談了許久。」

水昭的手一抖,幾滴熱茶濺在手背上,但她已經不顧疼痛了:「法主在誇讚並鼓勵水向挑戰水鼎!」

「師姐!」水晴的聲音帶著懇求,「我們都是宗內備受敬重的弟子,連水興法主都要對我們另眼相看。要是我們還不站出來調解,我擔心……」

水昭長嘆一口氣,將已經涼了的藥茶一飲而盡:「昭兒明白!明日我們一定要找水鼎和水向談談!……」

翌日,魔堂寺的齋堂之中……

水向和水鼎像往常一樣對坐於榆木食案兩側。兩人一邊吃飯,一邊唇槍舌劍地論辯著《解明》的本真性。但是,誰也沒能說服對方。

突然,水向突然將陶碗重重放在桌上,碗底與桌面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解明》的精微,就是它將成為曠世之作的原因!是實乃超越《魔堂經》的千古絕唱!」

聽到這番話,坐在對面的水鼎終於被激怒了,他突然站了起來,狠狠拍了一下餐桌:「水向師兄!你看看現在的宗門吧!所謂《解明》的優越性,是能夠把水淼宗變成水興宗的優越嗎!」

水向顯然不敢相信往常三思而行的水鼎竟然為了教義辯論到如此地步,並做出如此衝動的行為。水向原本一向耐心的性子,終於沒能包住心中的怒火,他指著水鼎的鼻子:「水鼎師兄!你天天在宗內說什麼『要讓水淼宗名揚天下』。但是,想想吧,到底是誰一直在努力做著這些事?是水興法主一直在為此絞盡腦汁啊!而你,說著想要把水淼宗做大,同時居然要求宗門符合你的意願!你這個頑固不化的人,根本不配作為水淼宗的弟子!」

水鼎緊接著水向一連串的話語:「配不配難道是你說的算的嗎?水淼師尊臨終時,我曾鄭重承諾,一定要守護好宗門的本真!可那所謂的《解明》,分明是以水淼的名義,扭曲水淼的真正教誨!……」

當水昭匆匆趕到時,齋堂已亂作一團。新來的弟子們擠在旁邊竊竊私語,原本尚能勉強維持和睦的兩種弟子——支持《解明》者與質疑《解明》者——此刻徹底撕破了臉皮,言辭如刀,句句見血。宗內連鎖反應式的混亂,便這樣突如其來地一觸即發了。

水昭擠進人群,站在水鼎與水向之間,雙臂張開:「住手!都住手!在齋堂爭奪,成何體統!」

「昭師姐!您評評理!」水向怒氣沖沖地說,「水鼎已詆毀水興法主的《解明》多時,這不是背叛宗門,是什麼?」

水鼎冷笑:「把質疑稱為背叛,法主就是這麼教你的?」

「夠了!」水昭的聲音尖銳得不像是她自己,「你們難道都忘了水淼恩師的教誨了?水淼恩師教授我們的教義,乃均圍繞著『柔變恆』三德!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得意門生該有的形象?哪有一點『柔』的影子?」

當水興法主從人群中緩緩走出時,原本嘈雜的齋堂瞬間安靜了下來。他環顧四周,看到齋堂內一片混亂,氣得手腳都止不住地顫抖,表情卻又顯得十分無奈。

水興走到水鼎的面前,平靜地說道:「《解明》亦已頒行,理應遵從而非質疑。宗門之穩定,大於一切,望弟子理解。若弟子歸順,今日的亂子,我便不說些什麼了。」

齋堂內,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攥緊。水興法主出現的瞬間,躁動的氣流為之一滯——他的存在本身便似一道無形的結界,將方才的混亂暫時隔絕在外。眾弟子不約而同地後退半步,以水興為中心,在狼藉的齋堂地面上繞出了一個圓。

水鼎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反觀水向,臉上卻掛著洋洋得意的笑容。水昭則面對著水興的正臉,急道:「水興法主!這並非是質疑!《解明》中的諸多謬誤,已然對弟子們的修行造成了實質性的傷害!長此以往,水淼宗本真何存?根基何存?恩師的心血,豈不付諸東流?」

水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但仍堅持著平靜的語氣:「水昭師姐!任何新法的推行初期,總是要有難題等待著克服的!本法主自有考量,些許波折,不足為慮!」

「不足為慮?」水昭的聲音因難以置信而又一次拔高,「水興法主,你難道沒有看到那些因修習《粉壇水法》而走向極端魔怔的弟子們嗎?你難道沒有聽到那些因對教義產生困惑而日夜苦惱的聲音嗎?如今齋堂內,鬧出如此亂子!這還是我們曾經嚮往的,那個追求『柔變恆』三德,追求心靈自由的水淼宗嗎?」

水興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厲聲喝道:「《解明》乃本座傾注畢生心血,所對水淼尊師教義的弘揚!而爾等無知之輩,卻只是在肆意評判!「粉壇之法」的確很大地改變了水淼宗的修行貫道。本座也明白——黑壇固然重要,但其險峻非常人所能駕馭!粉壇之淨化,正是引導眾生入門之不二法門!此乃應時之變,方便法門!」

「法主!此言差矣!」水鼎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挺直了身子,聲如洪鐘,「恩師教導我等,修行之路,本就逆水行舟,苦中見道!我雖然期望著水淼宗教誨弘揚於世,卻不希望弟子們被教以『以樂代苦』等無法照見本真的歪法!若無法照見其本真,則何談『魔爪造詣』?何談『柔變恆』三德?」

「哈!——」一聲清亮的招呼聲從齋堂大門破空而來,眾人回首望去,見水晴師姐款款而來,她曾經親手將本屬於自己的法主之位交給了水興,「法主,你在以應時之變、方便法門為名,行削足適履之事,實則已損及我水淼宗之本真!我曾將法主權位讓給你,是看重你對水淼師尊教義的領悟,更是欣賞你那份敢作敢為的魄力。我相信你能維繫水淼宗的本真,並擊退來自外界的困難!而你,卻在用執念制宗,美名其曰,『變』德!」

水興的手腳又開始顫抖起來,但這次,不僅包含怒不可遏的情緒,也包含水興惶恐不安的一面。水興指著面前的晴昭鼎,三人,厲聲斥責:「你們想動搖本座的法主之位?」

「我等並非覬覦法主之位!」水昭眼中早以含著淚水,顫抖地說道,「我等只是希望法主能懸崖勒馬,回歸恩師正道!若法主一意孤行,恕我等難以苟同!」

「好……好一個難以苟同!」水興苦笑著,「看來,你們今日是鐵了心要與本座為敵了!本座的良苦用心,爾等弟子,是一點也不珍惜啊!」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水朗突然高聲喊道:「水興法主!水昭等人妖言惑眾多時,應當受到戒律,破戒嚴懲!」剎那間,水朗使得齋堂內氣氛劍拔弩張。

水興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罷了罷了!嚴懲就免了。你——昭兒、晴兒、鼎兒,三人!今晚修行結束後,在各自的禪房,謄抄一遍《解明》第十九章《六壇水法篇》!在明日的講經課上,將其交給我!我希望你們能重新了解所謂『粉壇之法』的奧義,也希望你們能重新找回修行之路上的甘冽!……」

那夜,月黑風高。水昭回到自己的禪房,徹夜未眠。她將自己所知的那些關於《解明》的弊端,以及自己對水淼教義的理解,一字一句地寫了下來,洋洋灑灑數千言,題為《閉識》。

在《閉識》的結尾,水昭寫道:「水晴師姐及諸位同門弟子,昭兒今生無能,未能救贖宗門之本真,唯有一死以證吾心。望師姐珍重,莫重蹈昭兒之覆轍。若有來生,願再與師姐同修於恩師座下……」

她知道,《閉識》幾乎不可能改變水興。但她必須寫,為了恩師,為了那些仍在迷途中掙扎的同門弟子,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尚未泯滅的道法。

天將破曉之際,水昭跪坐在蒲團上,面向水淼宗師的畫像,服下了一瓶早已準備好的劇毒。恍惚中,她看到了恩師那充滿慈愛的背影……

啟示錄的抉擇

次日清晨,水晴捧著謄抄好的《六壇水法篇》來到水昭禪房前,叩敲三聲,卻發現無人回應。廊下風鈴空響,盧內卻依舊無聲。水晴的汗水流到下巴上了,她花了許久鼓起勇氣找到水鼎這位壯實的男子弟子,兩人合力將水昭禪房的門撞開。而映入兩人眼帘的,只是水昭平靜的屍體,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微笑。

水晴尖叫著衝出禪房,驚動了整個魔堂寺。水鼎發現了壓在水昭屍體下的《閉識》,這是她的絕筆,同時也是她的遺書。一目十行地讀完《閉識》,水鼎開始泣不成聲,手中的玉珏幾乎要被他捏碎。此時,弟子群體中,水昭的噩耗越傳越烈,整個魔堂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動。那份因《解明》而起的裂痕,在這一刻,徹底崩裂。最終,這份噩耗也終於傳到了水興法主的耳中。

晨鐘響起,一日的早課開始了。水興法主的臉色很難看,在講經台上怒斥:「水昭師妹修行走火入魔,留下這些胡言亂語!誰也不許外傳!」然而,水昭的死如同一記重錘,敲醒了魔堂寺內的許多人。水興法主越是想通過權威控制局面,越是只會激起更多的反抗。

嘉亞山的噩耗,隨著晨霧飄進了迪普菲都市的鬧市區,也飄進了曹統宗的經堂。《臨光家史》的講經聲在曹統宗總壇的經堂內迴蕩。九十高齡的督學手持經卷,蒼老的聲音在綠龍徽章下顯得格外莊重。晨霧未散,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闖入經堂:「報——嘉亞山急訊!」

經堂掛著的綠龍徽章竟發出來細微了碎裂聲,督學手腕一輕,那枚掛在他手上的代表臨光家族的神劍掛件竟應聲落地,銀鏈斷作兩截。

「水昭……竟是那個能理解《魔堂經》的六壇水法的孩子?」督學驚訝到,經堂聽聞,一片死寂。督學彎腰拾起掛件時,蒼老的手指微微顫抖。水昭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那個當年水淼宗初創,隨水淼來訪時,一語道破六壇水法玄機的少女。

台下傳來窸窣聲響,一位町家的老弟子捧著半卷《解明》抄本上前:「督學,水淼宗既已至此,是否該派戒壇……」

「不必,」督學突然輕笑,將神劍掛件攥入掌心,「當年『曹柯颯』離宗自立時,我便說過:柔無骨則潰,變無度則妖。如今,他已經完成開宗立派,自成體系,便與曹統宗再無道法上的瓜葛,那便是最好的傳承。」

老督學忽然望向經堂外漸散的晨霧,眼底閃過晦暗的光:「水興既敢將《解明》越俎代庖……想必已準備好承受它的反噬了……」

與此同時,魔堂寺的午齋時間到了,正如往日,水向和水鼎一如既往地坐在了同一張餐桌。只不過,今天餐桌上的火藥味明顯淡了許多。

「都是你……」餐桌上,水鼎開始哭泣,「你和水興法主,逼死了她!……」

水向聽著水鼎所說的一切,心情五味雜陳,卻沒能憋出反駁水鼎的話——起初,他曾被水興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所打動,一度認為水興繼任法主乃「眾望所歸」。然而水持的退隱和水朗的沉淪,實在讓他心中早已充滿了困惑與不安,可是,他從不向外界表現此般情緒。如今,水昭的死,讓他如遭雷擊,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三法行……」水淼老師臨終前的疑言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他曾堅信這是鑰匙,是開啟傳承的秘鑰,是宗門延續的命脈。如今想來,這或許也是辨別真偽的箴言——「靈心神」之三法,乃綠色啟示錄之正法;「柔變恆」之三德,乃《魔堂經》之真髓。水向緊緊握著拳頭,他終於看清——水興的過,不在追求變通之道,而在於為籠絡門徒,竟將原本像「黑壇」一樣酸澀且難以修煉的「三法行」,裹上了蠱惑人心的糖衣……

暮秋的一日,水向經過了數周的痛苦掙扎與反思,最後終於打算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他找到了水晴——這位在他心中始終如明燈般存在的師姐。可當他站水晴的禪房門前,手懸在半空,卻遲遲未能推開大門。恍惚間,他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水晴立於水興法主門前,為啟示錄的談判預備的時刻。然而,未等他叩門,禪房的門卻先一步輕輕開啟。水晴站在門內,仿佛早已預料他的到來:「進來吧。」她溫聲道。

「晴師姐……」水向跪倒在水晴面前,聲音哽咽,「我……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如此輕信水興,不該……我對不起恩師,對不起水昭師姐……」

水晴扶起哭倒在地上的水向,眼中也含著淚光:「向師弟!你能幡然悔悟,水昭師姐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如今宗門遇到危局,水淼老者的教誨正法無法得以存續,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我們要做的,當是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為了水淼老者……」

水向的眼淚在某一刻突然變得凝固,他的眼神變得堅定,並站了起來:「水晴師姐,我水向,從今日起,再不奉水興為法主!我願追隨師姐,繼承水淼教誨!……」

水晴的目光仍停留在水向的臉上,眼神多了一絲決然:「我們絕對不能坐以待斃,但我們也不能做無謂的犧牲。如今,水興在準備《解明》的續篇,甚至還在勾結弟子們,設立戒壇。若與水興法主硬碰硬,只會帶來更多不必要的犧牲。而水淼宗的核心便是水淼老者的教誨與綠色啟示錄的思想,並不是這座寺廟,也不是『法主』這一名號……」水晴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的意思是水向師弟,你可願隨我一起,離開這裡?」

「離開!」水向堅定的喊道,「讓我們離開這個已經被水興扭曲的是非之地,我們可以找到一個真正能踐行老師教誨的地方!這樣,水淼的教誨,才不會被蒙塵!」水向回憶起數十年前,水淼老師身體硬朗時,靠捕魚賺錢養活所有弟子和宗派,為弟子們提供了「魔堂寺」這一靜心養性的地方。那任勞任怨且慈祥的模樣,讓水向感動得再也無法止住眼淚……

那一夜,水晴與水向徹夜長談。他們計劃著如何安全地從魔堂寺撤離;如何聯絡那些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們深謀遠慮,考慮著未來何去何從。窗外忽起狂風,驟雨拍打窗櫺,卻又在某個瞬間詭異地停歇。雲層撕裂,一鉤殘月冷冷窺視人間,灑下清冷的光輝,照亮了兩人的臉龐,也映射了兩人眼中的希望之光。

而此刻的水朗,已經成了水興最忠實的把手。他每天在寺院內逡巡,在四方狂熱地搜尋各種異端言論,豎起耳朵捕捉每一絲「離經叛道」,瞪大眼睛搜尋每一處「以下犯上」。就算是一些無心的抱怨,都會被他扭曲成「異端邪說」,並迫不及待地將任何這些蛛絲馬跡呈現至水興面前。他的行為,已經讓許多弟子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時,水朗正四處夜巡,他正如一條嗅到血腥的鬣狗,耳尖的他馬上捕捉到了水晴的禪房內傳出來的可疑的聲音。

「這些人居然私下策劃著分裂宗門……招搖撞騙!水淼師父在世時,最恨這等叛徒!……」水朗將所有這些話語幾乎一字不漏地傳給了水興法主。

「閉——嘴!」水興法主似乎變得比往日暴躁了許多,他眼眶赤紅,袖中《解明》的殘頁沙沙作響。「還不出謀劃策?嚴查!嚴打!不然,像水向這樣投靠異端的叛徒,以後會越來越多!」

隨後,水興便獨自一人來到供奉著水淼畫像的畫廊,對著尊師的畫像喃喃自語。深夜,昏暗的燈光、水興那詭異蜷縮著的身影、高高掛著的水淼畫像,形成了一幅令人生畏的構圖——

「尊師!您看到了嗎?這些弟子,他們根本不理解您的苦心,也不理解我的苦心!」他的聲音時而亢奮,時而低沉,「他們軟弱,他們愚昧,他們需要鞭策,需要引導!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帶領他們走向真正的強大!那些叛徒,叛宗者!那些質疑我的人,他們都是宗門的蛀蟲……我必須把他們清除乾淨!……」

啟示錄的新生

寒冬再臨之時,水晴的種子已悄然發芽。凜冽的西風呼嘯著掠過嘉亞山的峭壁,將最後幾片枯葉卷向灰濛濛的天空。

幾個月內,水晴借著夜色的掩護,在暗中悄悄聯絡著那些對水興法主心存不滿,同時又堅守水淼本真教義的弟子。在魔堂寺的角落——禪房書櫃最深的格子裡、齋堂最末排的地板下,總能看到水晴與志同道合者低聲交談並交換某物的身影。他們傳遞的,是比刀劍更鋒利的東西——水昭臨終前留下的《閉識》。他們以《閉識》為旗,為那些被《解明》灼傷的靈魂聚作暗火。

水昭之死,覺醒了宗內許多弟子心中的那杆衡量是非的秤,激起了無數弟子內心的恐懼與憤怒。水興的極力辯解沒有起到作用,往日威嚴轟然倒塌,聲望一落千丈。水興開始對水晴的計劃下達了嚴苛的制裁,可笑的是,效果竟適得其反!——水晴的追隨者的腳步沒能被遏制住,他的制裁像是催化劑,反而不斷讓更多尚未走火入魔的弟子認清了真相,心中的懷疑愈發堅定。許多原本對《解明》心存疑慮的弟子,在這一刻徹底清醒過來!戒壇的設立,終成畫餅充飢般的笑談。至於那個可悲的傳話者——水朗,他每出現一次,都只是在加深眾人對水興之流的鄙視與不齒!

晨光斜照進經堂,塵埃在光束中浮動。水興高坐在講經台,嗓音嘶啞卻仍竭力維持著尊嚴,一遍遍闡述著那套「粉壇之法」。偶爾,他的目光掃向台下的水晴與水向,壓低聲音道:「你們是宗門的棟梁……若與我同心,何愁水淼宗大業不成?」但是,水興注意到,弟子們給出的正反饋已經越來越少。有人交頭接耳,有人直接別過臉去更有甚者,帶著疏離的目光,仿佛正審視著台上的自己。終於,他忍不住,在講堂里崩潰了——

他突然跪倒在地:「尊師!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想讓水淼宗變得更好,想讓您的教誨發揚光大……為什麼他們都不理解我?為什麼他們都要背叛我?」然後,他又猛地站起來,眼神變得猙獰:「不!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這個污濁的世界!我會證明給您看,尊師!我會證明我是對的!水淼宗,在我手中,會達到前所未有的……」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那不存在的幻影,但是,回應他的,不過是虛無罷了。

他的豪言壯語在空蕩蕩的經堂里顯得格外蒼白。水晴與水向靜立人群之中,憐憫之色一閃而過。幾名忠心的弟子慌忙上台攙扶,卻被水興一把推開。至於端坐在講堂後排的水鼎師兄,本來是打算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餘一聲無奈的嘆息。他望著法主扭曲的面容,忽然覺得疲憊至極——那人的耳朵,早已聽不見世間任何聲音了……

三月的嘉亞山,晨霧如紗。這是一個註定要載入水淼宗史冊的日子。

在水晴和水向的秘密組織下,近百名水淼宗的弟子,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嘉亞山古華魔堂寺。「水興法主,」水晴此時屹立於魔堂寺門外,回望這座承載了他們無數記憶的寺院,聲音清冷而堅定,「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今日退出水淼宗,並非背叛水淼教誨,而是為了更好地傳承恩師真正的教誨。老者曾言『三法行』,我等將以此為基,另立門戶,弘揚本真道法。」說罷,她與水向等人轉身離去,消失在嘉亞山的山路之中。

當水興從徹夜對《解明》續章的批閱的卷宗中抬起頭,發現天色已亮,而往日裡早已開始早課的弟子們卻遲遲沒有出現時,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

「法主!大事不好!」水朗跌跌撞撞地衝進水興的禪房裡,臉色慘白,「水晴、水向他們……帶著近百人,叛逃了!」

「什麼?!」水興猛地站起,案桌上的經卷嘩啦啦散落一地。「叛徒!全都是叛徒!」水興暴跳如雷,竟掀翻了著經的案桌,將桌上的文書全部掉落在地,紙片灑滿禪房,筆墨紙硯飛濺得到處都是,「追!給我追回來!我要……」

他當即宣布水晴、水向為「宗門叛逆」,並下令追捕。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水晴一行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晨霧之中。他的怒吼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此刻站在他身邊的,除了戰戰兢兢的水朗,就只有寥寥幾個不知所措的侍從弟子了。那些曾經前呼後擁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場幻夢。他的追捕令,最終也只成了一紙空文。

嘉亞山的上空,濃霧久久不散。這座曾經香火鼎盛的修行聖地,如今顯得格外冷清。水興獨自站在空蕩蕩的經堂里,望著牆上水淼宗主的畫像,第一次感覺到了刺骨的孤獨。

此時,距離魔堂寺東部百里外的山麓,水晴正帶領著追隨者們搭建簡易的茅棚。茅棚里,弟子們傳閱著《閉識》的手抄本,眼中重新燃起了修行的熱忱。水晴與眾弟子簡單畫了一副旗幟,旗幟上掛著「水淼宗古華三法淼化會」的招牌。遠處,太陽徐徐升起,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水晴等人新開發的修行道場上。那些剛播下的種子,正在泥土中悄悄生根發芽……

自此,水淼宗正式分裂,水晴等人也將與眾水淼宗的老弟子迎來啟示錄的新生。曾經同門修行的手足,如今分道揚鑣。嘉亞山的上的大霧許久未消失,像是一股揮之不去的悲涼。

血色的句號

宗門的分裂,實在對水興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他那引以為傲,本以為能代理水淼宗走向興盛至極的「新法」,非但沒有帶來宗門的興盛,反而導致了眾叛親離。他苦心經營的「純粹」的水淼宗,一夜之間便失去了一大半的骨幹力量。更重要的是,水晴等眾老弟子的離去,徹底撕裂了宗門內部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留下的弟子們,大多是些資質平庸,或是對水興盲目崇拜的狂熱弟子。

水興苦心運行的「水淼宗教義解明」體系,在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水興的病情也日益加重,情緒也愈發不穩定。他仍堅持在講經台上講著《解明》,卻經常因一些字眼而想到什麼,便突然對著空氣怒罵。有時深夜,水興的禪房會傳出他抱著水淼的畫像痛哭的聲音。他常常獨自一人在自己的禪房裡,在深夜裡獨自捧著自己編纂的新的經案,喃喃自語。時而亢奮,時而消沉。一閉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水淼尊師失望的眼神、看到了水昭決絕赴死的背影、看到了水晴等人離去時那冰冷的目光。這些幻象日夜折磨著他,讓他寢食難安。

曾經的水興,滿懷壯志,直率大膽。他立志要將水淼宗發揚光大,甚至幻想著其能夠超越曹統宗,成為都市中最耀眼的宗派。他曾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禪房的鏡子,練習威嚴的儀態,想像自己站在萬眾矚目的高台上,接受無數弟子的頂禮膜拜。然而,現實最終卻給了他最殘酷的嘲弄——他親手將一個極具潛力的宗派,推向了分崩離析的深淵,一塌糊塗!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振興宗門的英雄,如今卻成了眾人口中的獨夫。這種巨大的落差,如同一柄鈍刀,一點點剜去了他的理智與尊嚴。

一日初春的公開的講經大會上,水興突然語無倫次,甚至開始胡言亂語,聲稱自己得到了「華」的最新啟示,還說要帶領弟子們「白日飛升」。台下弟子見狀,無不駭然。講經大會尚未結束,他的聲音突然卡住。弟子們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他們的法主臉色慘白,手中的《解明》「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他踉蹌著衝出講堂,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殿的台階上,獨自蹣跚。曾經意氣風發的他,此刻卻如同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眼神空洞,面容憔悴,所有的精神仿佛被抽空。

「我失敗了……」水興法主的嘴裡不斷念叨著,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絕望與自責。他抬頭望向寺院屋檐上那高掛著的牌坊,牌坊上有三個行楷寫成的大字「水淼宗」,水興眼裡閃過一絲淚光,「水淼宗,我對不起你……」

他卸下了法主的位置,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他的心中充滿了悔恨與絕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曾經讓他引以為豪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扎在心頭的刺。

當最後一縷香火在魔堂寺大殿內裊裊消散,失去法主的水淼宗,徹底陷入了無序的深淵。弟子們錯亂無序,人心渙散。宗門日常事務無人打理,香火日漸稀少。這座曾經在小有名氣的境界中熠熠生輝的宗門,如今,就像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在風中搖曳著微弱的光芒。

在這風雨飄搖之際,一個沉穩的身影站了出來……

水鼎自水昭死後,便深居簡出。但是,他的沉默不是逃避,而是冥思苦想的沉澱。他沒有追隨水晴選擇分裂宗門,也沒有效仿水持悄然離去。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堅守。堅守對師尊水淼的承諾,堅守著對這個宗門最後的希望。

再生1684年六月七日,這個註定載入宗門史冊的日子,既是水淼宗創立三十一周年祭日,也是水淼的八十一歲誕辰。在魔堂寺陳舊的講經台上,面對僅存的數十名弟子,水鼎接過了第三代法主的重擔。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從今日起,《解明》廢止,《魔堂經》重歸正統。」

水興所頒布的《解明》,終究在水鼎隨位之後,得到了廢除。水淼的《魔堂經》及相關註疏被重新定為宗門的根本教義。他派人四處尋訪失散的弟子,希望能挽回人心。他親自帶領弟子在旁屬於水淼宗的地上勞作、耕種,手掌磨出血泡,勉強維持著宗門的日常運轉。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淼宗積弊已深,元氣大傷,並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復。儘管水鼎嘔心瀝血,但宗門的復興之路,依舊漫長而艱難。水淼宗,在經歷了一系列內鬥與分裂之後,難逃暫時的衰敗,宗門的創傷需要漫長的時間來癒合。

與此同時,水晴與水向兩人所領導的「淼化會」,則在艱難中逐步站穩了腳跟,如雨後春筍般茁壯成長。他們秉持著從水淼老者得來的「柔變恆」三德為根基,同時強調「靈心神」三法行的實踐要義,不斷吸引著認同其理念的修行者。這一新的教派,在嘉亞山的最東邊,持續發展著。

七月二十一日,當水晴宣布「三一九魔堂寺水淼宗古華三法淼化會」正式成立時,晨光穿透雲層,映射出丁達爾式的波瀾壯闊的景象,恍若神啟,寓意著一段新的神聖的信仰的旅程,首次正式拉開了它的帷幕。「三」取義於核心實踐要義「古華三法」;「一九」則寓意雙關,一為古籍《匯體經》所載的安魂歸位的「十九室」,二為宗派奠基者水淼所歷「市啟革命」之年份。一行人,奉「水淼宗」為名,彰顯自身乃水淼教誨之延續,以「淼化」為旨,象徵其繼承水淼之精神,普度眾生。

自此,淼化會正式成立,在迪普菲都市的邊緣悄然生根發芽。水淼宗的另一段傳奇正由水晴等人持續書寫著。

而在嘉亞山上的一處禪房,水興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他的精神徹底崩潰,最終終於在絕望、瘋狂與孤獨中悲慘地死去。他死時,乾枯的手指還緊緊攥著那本《解明》及其半篇未完成的續章——那些曾被他視為畢生榮耀,最終卻將他拖入深淵的經書。當最後一縷意識消散時,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渾濁的淚,在經書空白的扉頁上,暈出一朵小小的淚花。

歷史的長河依舊奔流不息,嘉亞山依舊矗立。只是山上的寺廟,已非昨日模樣。水淼宗的故事,在經歷了裂變與陣痛之後,正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繼續書寫著。當暮色籠罩嘉亞山時,「淼化會」燈火通明,弟子們的誦經聲隨著晚風,飄向遠方,仿佛在訴說一個關於傳承與蛻變的故事。這個故事裡沒有絕對的善惡,他們的選擇,他們的抗爭,他們的犧牲,共同譜寫了一曲水淼宗興衰裂變的悲歌。而這首歌,還遠未到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