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的裂痕——水淼宗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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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 Verision: The Fissure of Revelation: The Ordeal of Aquamizu Sect

水淼的修行

这一故事徐徐拉开在三百余年前的社会当中,那时的世界风云变幻、天翻地覆。宗教们随着社会变幻之际,纷纷涌现、层出不穷。

水淼宗——作为一个在当时新兴的、与主流宗教略有相悖的教派,其诞生之初饱受争议与挑战的洗礼。这一教派的设立者,是一位被称为水淼的僧人。

水淼并非是他的本名,这是他在自己阅读华系宗宗教经典时,结合自己的阅历和想法,最后诩名自己为“水淼”。

水淼从少时开始就已经详读许多宗教经典。在无意中,他曾发现过名为《魔堂经》的华系宗宗教经典。对他来说,这本教义不同于其他宗教经典,里面提出的一切宗教概念以及对世界观的看法,对当时的他来说,都是十分新颖的。因此,他认定《魔堂经》为他心中的最高宗教经典。

在另一方面,水淼的求学经历也是坎坷的。再生1619年,正值他准备踏入高阶学园之际,一场席卷整片大陆的变革轰然爆发——市启革命。这片名为“迪普菲托斯”的大陆,在六大政权的激烈博弈后,最终达成共识,废除旧制,将分散的国度统一成一座庞大的城市——迪普菲都市。

在时代的洪流中,学术的格局亦被彻底重塑。旧学府或改制,或消亡,而新兴的知识圣殿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独立学园。

水淼几经权衡,最终选择了名为德威公学独立学园区的学园——这座迪普菲都市首个以学术自治为核心的学府。

时年再生1627年,水淼在二十四岁时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完成学业后,水淼来到社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光顾迪普菲都市上的各方华系宗寺庙。在那时,大多数的华系宗寺庙都属于一个主流庞大的华系宗分派——曹统宗。

说到曹统宗,这个教派在华系宗的历史长河中,可是犹如一股汹涌澎湃的潮流。它的创立,要追溯到再生十三世纪末。在那个时期,古华系宗的思想盛极一时。即便那些在当时被视作新兴的华系宗派,其所钻研的思想也和古华系宗大体相同。

在这片广袤的宗教土地上,曹统宗犹如一颗破土而出的新芽,悄然诞生。它的创始人,将古老的智慧与现代的时代看法相融合,打造出了华系宗史上的一副闪耀着时代光芒的珍宝杰作——汇世启示录,作为曹统宗的核心教义诞生。它继承了古华系宗的精髓,也融入了新时代的思想火花。

话说回来,水淼在很短的时间内,详读了几乎一切华系宗宗派的教义著作,同时也感受到了那时时代的新华系宗潮流的影响。水淼越对华系宗进行研究,便越能感受到曹统宗的魅力,这也为后来水淼宗的教义奠定了很大的基础。

但是,水淼心中却总觉差了些什么……

水淼认为,曹统宗虽兼容并包,却未能将绿色启示录经书《魔堂经》中水的哲理发扬光大,而是过于侧重至时代的变迁与沿革,虽然强调了万物的变化与恒定,却忽视了万物柔和的一面。

水淼言,“柔、变、恒,这正是《魔堂经》的核心哲理;其核心哲理,与自然中水的意象不谋而合。”

水淼又言,“水的意象令我着迷……但是,世人似乎尚未窥见水之哲理……水,若清风之拂过荒原,涤荡尘垢,复生灵性……我于水的洗礼中,重获新生,化作春回大地,似三月冰雪之消融,终复归于水,似生命之循环往复,永无竭尽。”

水淼曾于曹统宗寺庙修行时,时常见到寺庙山下的大江大河奔腾不息。他听见了听到海浪拍岸的低吟,每一刻都感受着自然的波荡与自身产生的律动。他听到了自然的低语,这种声音在心中随着修行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震撼……水淼知道,他正在感受着的,是生命中最原始及纯净的律动……那是滋润万物的根本,象征着变幻无常。正如一切世事——在未来到来之前,所有人都无法得知下一个瞬间将会发生什么……

水淼的修行之路满载着沉浮与涅槃的印记……数十年,水淼行走于群山与大江之间,常于晨曦初露之时独自伫立于江畔,他凝望奔腾不息的水流,从中悟出水之哲理的奥妙——既柔软又坚韧,既包容万象又隐匿玄机。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变换。数十年的生活与修行中,水淼经历了无数次心灵与肉体的考验。曾经,在那如春却突降狂风骤雨的夜晚,水淼独自迎击着春日风暴,从中悟出的却是天地间生死变幻的威力;在寂静之时,水淼又于幽谷之水边,细听低吟,水淼体会到了水之朔洗心尘、重塑灵魂的清净。

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对艰苦命运的对抗中,在再生1653年的某一日,命运为水淼悄然揭开了全新的篇章……

那天,天地气象异变,在云雾缭绕间,水淼独自在一处清幽的修行场中沉思并冥想着。突然间,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向水淼修行的方位上涌来。就在水淼全神贯注于自我心灵的探索时,这股无形之力突如其来,将他瞬间击倒于地,令他陷入深沉的昏迷之中。

在水淼那漫长而又神秘的幻境中,他似乎进入了一个超越尘世的异界——无边的水域中,流光溢彩,波澜起伏,时空仿佛凝固。在他的头上,有着一顶庞大的八边形卦象,不停地旋转着,似乎代表着水淼的命运即将发生变动……在朦胧的幻影里,水淼的眼前逐渐浮现出青绿的光芒,那正是华系宗信仰中的创世之神,也被称为唯神——华。

华以人形的形态,从水淼跪坐的身体前靠近水淼,华的声音在水淼的心田久久回荡:“水乃生灭轮回,变化无常。唯有顺应水之道,方能引领沉睡之魂走向重生。”

这一神秘启示,如闪电般,穿透了水淼的心灵……水淼就这样在幻象中顿时明悟,他已决意——自己将会创立一个基于古华系宗绿色启示录体系的宗派。不同于任何华系宗宗派的是,水淼将会把自己受到的关于水的启示,融入至自己的宗派当中。

待水淼从幻境中缓缓苏醒,他已然不同往昔……通过这一启示,水淼感觉自身仿佛变得更加内心澄明、气宇轩昂。

水淼宗的初创

水淼在修行中逐渐领悟到了自己的使命与觉悟。他用多年来在修行之余靠捕鱼积攒的积蓄,租下了一座位于嘉亚山脚下、靠近城市边缘的小屋,并将其改造成了自己的修行之所。这座小屋虽简陋狭小,但环境清幽,东临山河,与自然完美融合,在水淼眼里,这便是理想的修行空间。

不久后的再生1653年06月07日,他在嘉亚山下的那片岁月沉淀圣地,首次高声唱念那充满生命律动与自然奥义的绿色启示录《魔堂经》,庄严地宣告着全新的华系宗宗派——水淼宗的创立。水淼坚信,他所创立的宗派教义应以绿色启示录为根基,但其核心思想将着重于《魔堂经》,并将水视为宗派的象征与信物。

“今日,吾等将不再拘泥于旧日条规!我宣布,嘉亚山古华魔堂寺正式设立!它将成为一方净土,一处能使凡心重归自然、自由奔流的圣地!吾将以‘水淼宗’之名,传播华系宗绿色启示录思想,开创一条通向心灵自由的新的道路!”水淼言。

那一天,嘉亚山上群峰齐颂,泉水争流,天地似乎也为之动容。水淼的声音如同山泉击石般清脆,直击每一位弟子的心扉。自此,水淼宗便在风雨飘摇的年代中破浪前行。

水淼说,“与天地同呼吸、与自然共命运。”那座被用作水淼等人的修行之所的小屋,被水淼命名为“古华魔堂寺”,这将会是今后,水淼与其弟子等人修行的洁净之地。

在古华魔堂寺创立初期,水淼周围汇聚了七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们分别是:水晴,学识渊博,心怀仁爱;水兴,敏而好学,直率大胆;水向,性格温和,行事谨慎;水昭,性情冷静,博览群书;水持,性格内敛,锲而不舍;水鼎,志向远大,深谋远虑;水朗,性格豪爽,擅长诗词。

八个人,在这暂时不华丽的渺小圣殿内,将其作为自身修行的净土,怀揣着引领这一宗派走向伟大的决心,成为了水淼宗初创的基石。水淼宗的法主——水淼则是常在晨钟暮鼓间,召集众弟子,于香火缭绕之圣殿,讲解《魔堂经》中的奥义。在嘉亚山麓,这一行暂时不为认知的小团体,充满力量地在此根深蒂固。

日月交替,水淼宗在日益成长的过程中,遇到了各种困难阻碍。在当时这一社会,曹统宗主导着新华系宗宗派已有数百年,面对当时根深蒂固的曹统宗与其他的各个传统古华系宗宗派,水淼宗在初出茅庐时,便遭到重重质疑。在外界,人们对水淼的教义提出了诸多质疑。有人怀疑他的教义是否真的能够与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相契合;有人指责他背离了华系宗的核心教义,甚至是对传统信仰的颠覆;更有甚者,将水淼宗视为扰乱社会秩序的邪教,声称水淼是一个渴望通过创立教派来获取教主名号和独裁权力的人。

然而,水淼却毫不动摇。他的内心坚如磐石而又静如止水,他以自身修行所铸就的坚韧心性,从容抵御着世俗的嘲讽与质疑。

“外界如何评价,都不重要……”水淼言。嘉亚山的晨曦与夜月,见证了水淼日日闭关研读、默然参悟的身影。

在漫长的数十年岁月里,水淼始终以自身的耐心与专注,共同与弟子们研读那神秘而深邃的《魔堂经》,从中不断地挖掘出存在于文字背后的哲理与奥秘。每一次探讨中,一行人都能获得新的收获。

在这动荡社会中,水淼宗艰难地存活于这嘉亚山脚下,水淼一直肩负着维持宗派稳定的重任。然而,他从未想过向弟子们索取任何财物,而是凭借着自己精湛的渔业技术,在修行之余,栉风沐雨,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的宗派挣得所需的经费。

水淼常常独自一人,划着已陪着自己度过成年累月之久的小舟,穿梭于江河湖海之间。清晨,太阳升起之前,他便早已出发;夜幕降临,星辰点缀天际之时,他才满载而归。水淼靠着捕鱼赚来的钱财,并非为自己留下任何分毫,他全部将其投入至自己宗派的运行中,最后终于保证了水淼宗的勉强运行。

这样的生活,一过,便是数十年。

水淼的晚年

再生1675年,嘉亚山魔堂寺……

嘉亚山的晨雾尚未散尽,已经七十二岁的水淼跪坐在古华魔堂寺的经堂中央。檀香在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腾,好似一缕缕轻柔的绸缎。七位弟子跪坐成半圆,目光追随着水兴那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魔堂经》那泛黄的纸页。

水淼开口:“今日讲解《魔爪造诣》之章,”水淼的声音仿佛山涧流过的卵石,“诸位且看这句——‘黑坛为镜,乃魔之本初混沌力,深邃无垠,是为活水。’”

水晴跪在最前排,深青色的袖口正沾着昨夜抄经的墨迹。她注意到了水淼老者念经时,右手正微微颤抖。水晴侧了一下头,又不小心看到了老者在帕子上咳嗽出并绽开的血。在一瞬间,水晴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丝画面——数天前,她在后山采药时,撞见了嘉亚山的寸草不生之处,一束梅花开在空处中间,而老者咳出的血晕出的样子,竟与这束梅如出一辙!

“敢问尊师,”水兴突然开口,他的面庞在晨光中泛着激动的红晕,“若以粉坛为镜岂不更妙?按照《魔堂经》说的,黑坛的水,是味似药草的酸水;而粉坛的水,是味似水果的甜水。试问尊师,黑坛却如何担得起照见众生之责?”

经堂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听闻水兴之辩,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是大家却又习以为常,水兴仍如往常一样不耻下问。

水淼缓缓抬眼,浑浊的瞳孔突然迸发出精光:“粉坛之水不言神,怎及黑坛之活水言神?”说罢,水淼突然剧烈咳嗽。水晴想要奉上水淼桌边的药茶,却被水兴抢先接过。

这个细节,落在了水鼎眼中。水鼎的摩挲着腰间的玉珏,又忽然想起三日前水兴私下找他时说的话:“师兄,不觉得尊师近来愈发糊涂?前日竟将汇世启示录与《魔堂经》混为一谈,最后居然一路讲到了《临光家史》!”禅房的烛火在水兴脸上跳动,他的影子在背景的墙上被投射成了巨人。

深秋的夜雨,正敲打着经堂的琉璃瓦。水淼裹着旧袈裟,就着摇曳的灯火修订《绿色启示录注疏篇》。当水晴捧着新熬的药汤走进老者的卢堂时,看见老者正在用笔,在一段批注旁,画了三个同心圆,似乎有着独特的意义。

“晴儿可知此为何意?”水晴见此状,问道。水淼忽然开口,声音比白日清亮许多,他蘸墨在纸上勾勒出了三条波浪:“水有三德——柔、变、恒。柔,意为可纳百川;变,意味能适万境;恒,意味贯彻始终。”水淼老者的笔锋,突然顿住,墨汁在纸上晕开黑斑,“可惜,世人只见其柔……!”

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闪电照亮经堂的那一刹那,水晴看见老者眼中竟含着泪光。水淼老者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绣着正三角与倒三角交叉的花纹的绢布:“我已知,我离去时已不久远。待我去后,此物……”

又一惊雷声响起,随着暴雨声,淹没了后半句话,水晴只看到老者嘴唇微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当水晴接过那块尚带体温的绢布时,她的似乎突然被一股遥远的神秘且巨大的力量击中。缓过神来后,她低头,仔细地端详,发现绢布的角落绣着一个极小的“晴”字……

那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还有太多未知,等待她自己需要通过自身的造化去解读。

水淼的入灭

凛冬之夜,弥留之际的水淼,面容枯槁却透着一丝从容,正虚弱地卧在那张简陋的禅榻上。他的身躯,仿佛被岁月和病痛压得彻底坍塌,眉宇间却依旧透露着无异于往常的宁静。

七位弟子神色凝重、满心悲戚地跪满了一室。他们各自神态皆有所不同,但是他们的眼中都含着泪水,并默默地凝视着水淼。

在屋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药香,闻起来复杂而又压抑,那是弟子们为水淼精心熬制的药汤散发出的气味——它带着一丝苦涩,却意示着一丝对生命的执着挽留。

山风不知何时起,带着一丝凛冽,穿过窗棂的缝隙,呼啸着涌入室内。那些泛黄的《魔堂经》的纸页被吹得哗哗作响,经卷上的字迹在摇曳的烛光下若隐若现。

"晴儿……"老者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了最近的水兴,浑浊的瞳孔却望向门口的水晴。水兴浑身一震,感觉腕骨几乎要被粉碎。水淼的喉头滚动着,最终吐出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呓语:"三……三……"

窗外惊雷骤起,将围在水淼身边的所有七位弟子青白的脸庞映得宛如鬼魅。

"三法行!……"水淼的喉咙间涌出了暗红色的血沫,那些血沫晕在了老者的胡须的衣襟上,水晴试着膝行上前以示敬意时,老者的手却已颓然垂落。经堂外,传出了梅树折断的声音,在暴雨轰鸣的声音中如此清晰,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将水淼老者的临终遗言永远埋葬在了嘉亚山的泥泞中……

水淼的尸身旁,弟子水向的泪水仍在流淌,却在某一刻凝固——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道理。

“三法行……”

这三个字,比起遗言,水向更愿意相信它是钥匙。

绿色启示录《唯华经》中说,在原界,死亡并非终结,而是法理的流转。当肉身入灭,其三法——灵法、心法、神法——将化作不同的力量,如江河归海般,将指引其灵前往应去之境。而老师的此般话,不是告别,而是传承。

水向的指尖触碰着老师的掌心,其粗糙的掌心中仍留有余热,仿佛是未散的灵韵。在水向触碰到老师的掌心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无形之力正在搅动着命运——面向宗派的新的考验,开始了。

传承的迷雾

再生1682年二月十五日,嘉亚山的古华魔堂寺的空气十分凝重,如同窗外那深沉的黑夜。山风呜咽,穿过寺边古老的松柏,传出树枝被蹂躏的声音,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水淼,这位被七位弟子尊崇的宗师,已在禅房内溘然长逝。水淼宗往日的宁静终于被劈开,如今寺内唯有水淼的七位亲传弟子,将要面对名为“未来”的迷障,未知且困难的考验正等待着他们。

寺内,灯笼散发的光芒在晚祷的余音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哀戚的面容。水淼的七位主要弟子——晴兴向昭持鼎朗,此刻正同时并肩跪立于灵堂之前。

水晴,作为宗内的大师姐,性情温婉平和、学识渊博,人如其宗名——如初晴的天空般绚丽却明净。跪在老者灵堂前的她,双目微红、泪痕未干。在她的神色间,却透露出一种超越悲伤的沉静。她想起了数年前水淼老者曾给予她的那则绣着正三角与倒三角交叉的花纹的绢布,从那时起,她便深知水淼老者对自己传承水淼宗的厚望。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身旁的师兄水兴时,心中却掠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水兴,作为宗内的大师兄,忠实好学、面容刚毅。他的眼睛早已因水淼尊师的逝去而哭得通红且布满血丝。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跳动着一簇难以遏制的火焰——水兴正比任何人都更虔诚地叩拜着,在他的口中正念念有词,皆是尊师生前的教诲与功德。

水兴身旁的几位弟子心绪几经流转,他们凝视着水淼渐渐消散的灵光,最初的悲恸如潮水般退去,继而化作惊涛骇浪般的震撼——水兴对尊师的体察如此入胜,连这般玄妙的入灭征兆都能洞若观火。待这份震惊尚未平息,更深层的感动又自心底涌起——水兴对尊师的忠诚,早已超越了寻常师徒情谊。见此状,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叩拜。在飘散的灵光中,两代修行者以性命相托的传承似乎完美地体现出了其真谛。

在所有弟子的眼中,这便是弟子对恩师最深切的孺慕的展现,除了水晴——在水晴眼里,从水兴那过分用力的叩拜和略显高亢的诵经声中,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执着——那是近乎偏执的渴望,是对如此眼光的奢求。

水晴摸了摸衣兜里水淼曾给予她的那则绣着正三角与倒三角交叉的花纹的绢布。水淼生前,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水晴心境纯良,能容万物,最适合继承他的衣钵。而水兴,这位以“忠诚”和“勇猛精进”著称的弟子,虽在修行上虽有大成就,其性格中的刚愎与独断,却也让水淼时有隐忧。

“水晴师姐!”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水晴耳边响起,那是宗内的另一位大师姐水昭,以其丰富的学识及冷静的性格在宗内闻名。此刻,她面带着忧色,悄声道,“据说,水兴师兄他……似乎对法主之位,志在必得!”

水晴微微颔首,似乎显得比上一刻更加释怀,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水淼老者的灵位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那师姐,您……”水昭欲言又止,心里意识到他们的每一言一语都将会影响到宗门的未来,正担心着这份淡泊会成为宗门动荡的导火索。

水晴沉默着,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水淼老者在临终前的那双既充满期许又带着一丝忧虑的眼睛——水淼老者曾说,水淼宗应注重和谐与发展,而非陷入无谓的纷争。“权力”,不过是过眼云烟。水晴想着,若水兴真心是为了宗门,她何尝不能退一步?

只是,水兴那份过于炽热的眼神,让她隐隐不安……

七徒心渊

数日之后,按照宗门法规,迎来了宗门推选新主之期。寺殿内檀香袅袅,众弟子依序盘坐,寺中的议论之声从未停息——

水朗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水持,开口讲到:“持兄,可还记得前几日师父的入灭礼时,遗训中的那句‘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众生皆可为华少。’?”

水持端坐如钟,指尖在手中的茶盏边缘缓缓摩挲。沉默片刻后,他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刻在心上!‘水晴德配天地,当承法脉,继任宗主’,宗师说得……很明白。”水持结巴地开口,最后一个字甚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他垂着头,又补充道:“这七日来,我每日都会将宗师的遗训手谕再誊抄一遍……遗训二百一十四字,已誊录三十一次!”

当水持与水朗讨论着水淼法主的遗训时,坐在一旁的水兴却坐不住了,闻言,骤然起身,说道:“女子怎能统领一宗?法主之位,当以教义参悟为尺!”

而旁观着这一切的,是宗内深谋远虑的水鼎师兄。水鼎闻此状,思绪好像刹那间变得焦虑不安,他缓缓环视殿中众人,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他思考着宗门的未来,站起来,大声说道:“诸位同门!水淼宗面临的挑战我们都有所见证。师尊遗训水晴承位,此等重托,岂敢有违?水晴师姐的德行和智慧,便是她继承法主之位的最好证明!”

实际上,在此前的连日商议中,众人的心意几乎已趋于一致——水晴继任第二代法主之事,眼看就要尘埃落定。此时,水兴突然振衣而起。他步履沉稳地踏上讲经台,用木屐叩击在千年紫檀木上数声,发出清越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诸位师兄师姐!您们是否还记得,尊师在世时,常说‘法脉传承重在担当’。”水兴声音洪亮,目光如炬。他言辞恳切,追忆尊师教诲,说到动情处,便声音哽咽……

“那日尊师入灭,我曾立下誓言——必不负师恩,定要将我水淼宗发扬光大!……”水兴环视着众人,继续说道,“尊师的教诲,日月经天,永照世间。此志此心,天地可鉴!……”

殿中开始有弟子低声啜泣。水兴的声音愈发激昂,将尊师数十载的教诲娓娓道来。论及"宗门兴衰"时,水兴猛然捶胸顿足。长篇累牍的演说中,他时而慷慨陈词,时而哽咽难言,竟将三个时辰的晨光都说尽了。长篇大论说罢,水兴长揖及地,热泪已浸湿衣襟。

水兴的话语,慷慨陈词,追忆师恩,言辞恳切,感人肺腑。殿中的弟子无不为之动容。一时间,原本已定的法主人选,似乎又有了新的变数。

水向,往常在宗内以谨慎的性格为名。而此时,水向已被水兴那动情的演讲一度折服,他第一个站出来高呼:“水兴师兄继任法主,乃众望所归!”

一向性格开放的水朗则是在台下有些不喜水兴的霸道,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却被身旁的水持暗暗拉了一下衣袖。坐在水持与水朗身后,与水晴并肩的水昭向水持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时,水晴缓缓站起身。她环视众人,目光清澈而平静:“诸位同门,水淼老者的仙逝,令我等悲痛万分。正所谓宗门不可无法主,水淼老者生前确有遗愿,属意于我。然而,面对绿启教义,晴儿自知识薄能鲜,恐难当此重任。”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水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水兴师兄对尊师实在忠心耿耿,对教义理解精深,修行亦在我之上。若水兴师弟能担此重任,晴儿愿全力辅佐,绝无二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水兴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师姐……师姐深明大义,兴儿愧不敢当!但若宗门需要,兴儿万死不辞!”他说着,便要向水晴行礼。

水晴侧身避过,说道:“师兄不必如此!你我皆为水淼法主之弟子,为宗门,本分而已!”

台下响起了剧烈的掌声,弟子们席地而起,眼中闪烁着饱含对水晴及水兴的敬佩的泪水。所有的犹豫、猜疑,在此刻竟如朝雾遇阳般消散无踪。

众弟子不约而同地整肃衣冠,彼此相视,眸中皆燃起了灼灼火光——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笃定,使得水淼宗内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讲经台上,水兴的泪痕尚未干,千年古刹的梁柱发出细微的嗡鸣,似在见证这一刻——水淼宗的历史,正在在两代法主交叠的掌纹中,翻开新的一页,打开了未来且未知的新的篇章。

启示录的新约

年末,凛冬已至,嘉亚山被皑皑白雪覆盖。距离水兴继任水淼宗的法主也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水兴曾经那因获取法主资格而激动至扭曲的容貌已被一种威严及肃穆所取代。

在这一年里,每逢第一缕阳光从魔堂寺的窗棂外照射进寺内的讲堂,水兴便早已开始了在魔堂寺的修行,并静候着自己的弟子们光临。每天,水兴全力以赴地研习绿色启示录的每一部经典,恨不得将所有其中的智慧烙印于心。每次,水兴在与弟子们在寺内集结时,他会带领弟子们反复诵读水淼尊师所著的经文注疏。每当有弟子疑问到任何关于教义的问题时,能言善辩且对教义了如指掌的水兴法主总是能深入浅出地为他们逐一解释,晌时的长篇大论将在水兴的口中渐次展开,水兴的弟子们无不为他对水淼尊师教义的精准解读而折服。

在过去的一年中,水兴几乎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重塑水淼宗的事业上——这个令他最为自豪的宗派。作为水淼尊师的弟子,追随尊师数十年来,水兴积累了大量的水淼教义手抄稿。而在继承水淼尊师法主之位后的这一年里,他废寝忘食地将这些零散的手稿整理编纂,最终竟然创成了一套体系完备且卷帙浩繁的经书“水淼宗教义解明”。随着经书上,水兴的最后一笔墨痕终于顿下,水兴意识到了水淼宗在未来的路程将因此伟大著作的诞生被彻底改写。水兴缓缓搁笔,凝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经卷,心中默念:“我的使命,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再生1683年新春伊始之时,迪普菲都市沉浸在一片欢腾的节日氛围中。在城区,街道上挂满了彩灯,将原本洁白的雪地映射得流光溢彩。千万座高耸的华塔顶端,悬挂着庄严肃穆的龙标。路边的花瓣方张,万千香火朝拜者摩肩擦踵,如流星般划过街道,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脚印——这是一年一度最令人期待的跨年庆典,整座城市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之中。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欢快喜庆的日子里,水兴突然急切地召集所有弟子前往魔堂寺,似乎是有重大消息要宣布。

“我有一言!请诸位弟子静听”水兴法主的声音如金石相击,在魔堂寺的大讲堂内回荡着。他高举手中自己所著下的经卷,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这部《水淼宗教义解明》,在近日终得问世!”水兴法主大步走向讲堂中央,走过之处竟带起一阵罡风。

“数十年来,水淼尊师留下的教义晦涩难懂,而今日,我便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话音未落,他已“哗啦”一声,展开经卷,雪白的纸页在夜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从即刻起,凡我水淼宗门人,当以此经为修行引导!”  

讲经台下,数位弟子发出了阵阵微弱的唏嘘及质疑的讨论声,六位资历颇深的主要弟子闻言,都变了一副脸色,彼此交换着惊疑的目光。水兴缓慢走向讲经台,手指轻轻地敲在经书上:“诸位,我理解您们对即将到来的新法的怀疑,但是,请一定让我们坚信‘旧法迂阔,新章当立’的道理!若有不解之处——”他忽然咧嘴一笑,“尽管来问我这位著经人!”

讲堂内弟子们的讨论声更加激烈了。

讲经台上的水兴见此状,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又咳嗽数声,继续 说道:“诸位弟子啊!可还记得我宗曾经原本的模样?水淼尊师晚年时心慈,纵容各执己见,最终导致教义涣散!有人谈‘包容’,有人求‘变通’,甚至有人敢说‘万法皆可’!”水兴振袖而立,声如洪钟,却包含情感地说道,“我继承水淼的法主冠冕,仅仅只是因为使命且必要罢了!”水兴缓缓展开着自己的经卷,压低了嗓音,“这《解明》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剔骨削肉般,从尊师真传中剖出的精髓!那是我倾注数十年所打磨出的源自尊师最真切的师道!……”水兴翻着自己所著的经卷,经卷正好停在了《柔、变、恒注疏篇》,水兴突然提高了嗓门:“等到寒冬降临,被冻毙的,从来都是不肯融入洪流的…孤、水!”

讲堂内的气氛死寂如铁,在沉默中,有些弟子在心中给予水兴信服,有些弟子仍对水兴持有怀疑。窗外的雪仍下着在,雪粒猛烈地敲击着魔堂寺的窗棂,在琉璃上凝华成尖锐的冰凌。在四处的灯火下,水兴法主的影子被投射至讲堂墙壁的各处。与此同时,殿外庆典的欢笑声隐约传来……

启示录的隐忧

一个暴雪的冬日,《解明》问世后不久,水晴师姐如常踏入魔堂寺,准备开始新一日的修行。但是,前脚刚踏入魔堂寺门槛,将要走入讲堂的她,此时却第一眼就发现了水昭正在和其他几位弟子正愁眉苦脸地端坐在地上。

“水晴师姐!您终于来了!”

刚踏入魔堂寺的水晴正因讲堂内诡异的氛围感到疑惑不解,刚想开口,见到水晴初入讲堂的水昭师姐便抢先向水晴打了招呼:“水晴师姐!您可曾研读过水兴法主的《解明》第十九章——《六坛水法篇》?”

水晴定了定神,温声答道:“水昭师姐,您的阅读速度真快!晴儿惭愧得很,近日还在潜心钻研第十五章《汇体归位篇》。”水晴的声音十分轻柔,却带着一丝凝重。嘉亚山的冬日寒风,似乎也随着她的话语,悄悄地从魔堂寺的缝隙中钻入至讲堂的每一个角落。

水昭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斥着不安:“师姐,原谅我,恕我直言,《解明》里的第十九章的《六坛水法篇》恐怕……恐怕与恩师的教义,大径相庭!”

水晴心中一沉,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环顾着四周,发现其他几位弟子有的在低头沉思,有的在窃窃私语,看起来都是一脸的疑惑。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在讨论《解明》中各章的教义的本真性。讲堂内弥漫着讨论声,充斥着疑团莫释的氛围。

水昭轻叹一声,目光渐渐深远:“当年,水淼恩师说道六坛水法的时候,曾反复强调‘黑坛之水,是谓活水;黑坛为本,粉坛为鉴。’六坛水法中,黑坛所代表的是魔爪之真意与灵性之觉醒!乃是六坛水法的根本所在……”水昭激情地讨论着过去水淼恩师曾传授的“六坛水法”,声音不自觉地高昂起来,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通过恩师的言传身教与《魔堂经》的深刻启示,水昭坚信,所谓黑坛,即为本源。可是,水昭又想到水兴所著的《六坛水法篇》,声音陡然低沉:“……可是!在水兴所著的《六坛水法篇》中,竟忽略了黑坛的本归性!这《六坛水法篇》,洋洋数千字的著述,皆是在夸大粉坛的净化之功及其映照万象之能,却只字不提粉坛的失魔本意及难达本源的缺陷!水兴法主这般著述,已然背离了六坛水法的根本要义!”水昭越说越激动,“当年,水淼恩师通过六坛水法,告诉我们修行中的‘鉴照表象,明辨真伪’,而水兴却是在一味鼓吹修行之乐及净化之道,却忽略了修行路上包含的苦涩!恕我直言,这简直是一般偏颇之见!”

水晴的脑子开始变得恍惚,她突然想起数年前水淼老者在讲经台上讲解魔爪造诣及六坛水法时,水兴在台下与老者大辩“粉坛”与“黑坛”的场景。水晴想着,难道水兴师兄真的要将老者的教义引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吗?

“师姐!”水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并非是想着否定水兴法主的功绩,只是……担心如此下去的话,我水淼宗会不会失其本真,最后真的沦为世俗眼中的旁门左道呀!”

水晴示意水昭稍安勿躁:“水昭师姐之心我有所体会。但是此时体大,我们需要从长计议,而并非武断而行。待今日修行之后,我们再来详谈!……”

今年的嘉亚山,寒意似乎比往年更甚。魔堂寺的讲堂内,水兴法主坐在高堂之上,面容威严。

水兴广袖一振,声若冰刃破空:“诸位弟子!修行之道,本应如饮甘露,何苦自囚于黑坛之酸涩?……”

台下,水向师兄激动的站起来答道:“法主明鉴!”其声音因过于激动而发颤。水向起身时,竟因动作太急而碰倒了身前的茶壶!水向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正如水淼老师所说,《魔堂经》所言‘柔、变、恒’之道,而水淼老师晚年时过于强调‘柔’字,却导致教内思想教义涣散!而今,水兴法主执掌‘变’之哲理!时代在变,人心在变,我宗法门,岂能一成不变?”

启示录的戒律

那日,水昭与水晴的谈话,在水晴的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水昭所言非虚,在水兴所著的《解明》中对“六坛水法”的解释,的确地与水兴的教义出现了微妙的偏离!水兴法主在《解明》中,似乎有意地在滤去那份修行中的“苦涩”!

“法主竟将修行之道,写得如饮甘浆……”水晴想到,数年前水淼老者还在世的时候,常说:“修行,是要把黄连嚼出回甘!”而此刻,水淼面前摊开的那本《解明》,所有关于直面修行之道的混沌的记载,都被所谓的“粉坛之法”巧妙地过滤成了一道极乐的捷径!水兴法主这样做,固然能够吸引更多的信众,但是,水晴仍坚信这将会使得水淼宗失去其本真……

随着水淼宗的弟子们对《解明》的研读更加深入,更多与水淼同时代的弟子不断对《解明》提出了疑问。

一日讲经课后,黄昏已至。待所有弟子散堂后,唯一留在讲堂里的是高坐在讲经台上的水兴法主,以及性情虽然内向,但却懂得锲而不舍的师兄水持。

“法主!”水持对水兴鞠了一道深躬,问道“原谅弟子愚痴。我注意到,在《解明》的第十九章《六坛水法篇》中,法主言‘粉坛之水,甘冽清甜,不觉其苦,唯感其乐。’此言,持儿深得体会。然而,持儿记得,水淼宗师曾说‘黑坛之水,味如药草,淬炼心志,照见本我。’敢问法主,若在修行之道一味着重于‘甜’,是否可以认为是忽略了魔之本意及本源回归?”

水兴仍在讲经台上端坐不动,他的目光落在水持的身上,其目光带着一丝审视,缓缓开口:“水持师弟!此处讲述的修行的道理,并非是为了解释水淼尊师所提出的修行道法是简单易修的!修行中的重重阻碍永远是无法忽视的。实际上,本法主自知‘粉坛之水不及黑坛之活水言神’的道理。但是,在另一边,《魔堂经》倡导‘变’之法。如今尘世,人心浮躁!为了顺应时代的变幻,若非以甘泉诱之,使其相信——无论多么艰难的修行都能够通过乐其的心智转化为甘甜,何以入修行正门?”

水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水淼尊师晚年时,也长叹过教义晦涩难懂,难以普度。而我著述《解明》,并非有篡改尊师教义之心。我是为了将恩师的智慧发扬光大,使其能够被世人所接受啊!小弟安之法主之志?《解明》是我的数十年心血所凝的作品,每一个字皆来源于尊师教诲,动力于我的光大宗门之念。作为弟子,你们只需潜心研读,依教奉行,不要作无谓之揣测!”

“可是,水兴法主?……”水持刚想要开口,却发现水兴法主竟转过了身子,背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水持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默默一揖,退了下去。他走出魔堂寺,看着庭院的地上成堆的被寒风扫落的枯叶,心中一片茫然。

此后数日,水兴法主在讲经堂上的声音愈发洪亮。他经常重复到《魔堂经》中关于“变”的道理,字字铿锵,带着剧烈的冲击力,似金石般坠地。而与之相伴的,便是他大力推行的“粉坛之法”——“以喜乐之心,化修行之苦为粉坛之甘”。

水兴坐在讲经台的高台上,声音在讲堂回荡着:“精进!自律!戒绝!此乃水淼宗根本门规!”而这些规矩,都是在曾经水淼法主时期从未发生过的!

台下的弟子们垂首聆听,却也有人在不安中交换着眼神——他们怀疑,水兴法主口中所谓的“变”之法究竟是否可靠。一些在水淼法主时代的水淼宗老弟子说:“那时的修行,讲究的是‘苦中见性’,而不是什么‘以乐代苦’啊!”因为在水淼时代,虽有门规,但更多仍依靠弟子们的自觉。而水兴所鼓励的一切,难道不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精神管控吗?

启示录的谈判

再生1683年三月,嘉亚山的雪没有停。

黄昏时,水晴站在魔堂寺的门口,指尖轻轻摩擦着袖中那块曾经老者给予的绣着正三角与倒三角交叉花纹的绢布。绢布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那个小小的“晴”字依然清晰可见。水晴抬头望去,看着魔堂寺的檐角正垂挂着冰锥,在晨光中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

水晴闭上了眼睛,耳边突然响起了水淼老者的声音——“水有三德——柔、变、恒。柔,意为可纳百川;变,意味能适万境;恒,意味贯彻始终。可惜,世人只见其柔……!”

水晴克制着自己紧张的心情,抬头望向水兴法主讲经台旁的禅房——曾经是水淼老者修订经文的卢堂,深呼吸了一口气,快速走去。然而走到禅房门口时,水晴还是停住了。

水兴法主的禅房内,灯火摇曳。他正伏案批注《解明》的续篇,笔锋凌厉如刀。这时,水兴听见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淡淡向着外面说道:“进来吧,水晴师妹!”

“水兴法主。”水晴的声音在禅房内微弱作响。水兴闻声抬头,见是水晴,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

“水晴师姐,今日怎有空来寻我?”

水晴缓步走到了水兴法主批经的木桌旁边,面对着水兴法主,缓缓坐在了放置一旁的木凳上:“法主,晴儿有事一商量。”

水兴放下了笔,目光望向水晴,如水般平静:“但说,无妨。”

水晴将袖中的那块绢布掏了出来,摊在了木桌上:“法主可认得此物?”

水兴目不转睛地盯住绢布,他的身体打了个寒颤。他伸手摸着绢布上互相交错的三角纹路,说道:“这是尊师留下的物品!”

水晴点头,继续低声说道:“老者生前将此物交予我,说待他去后,此物……然而,我不记得后半句老者说的话语了。”

水兴轻笑一声:“所以,水晴师姐来到这里,是为了请我解明尊师的意图?”

水晴摇了摇头,声音突然变得高昂:“不是!晴儿今日拜访法主,是想问——您所著的《解明》真的遵循了老者及《魔堂经》所说的名为‘柔变恒’的三德吗?”

禅房的缝隙中透进来了一道冷风。水兴的笑容渐渐褪去,却仍尽量挤出犀利的目光望向水晴:“师姐!此为何意?”

水晴直视着他,声音变得轻柔,却字字清晰:“您还记得老者曾言的水之三德吗?正是《魔堂经》的核心哲理‘柔、变、恒’!可是,法主,请您认识到,您所推行的‘粉坛之法’及各种戒律,一味都是在强调‘变’,却让‘恒’字蒙尘!而水兴法主施行各种门规,更是在消解‘柔’的本意……老者还曾经教诲我说,‘世人只见其柔’!如今法主执掌一宗,却令三德失衡。这是否偏离了水淼老者的本意呀!”

水兴缓缓开口:“师姐!时代在变!尊师晚年亦感叹教义晦涩,此时宗内教义涣散,尊师晚年时甚至将《魔堂经》与汇世启示录混为一谈!我所作的一切,是方便众人理解我宗的奥义啊!”

“可是,理解并不等于曲解!”水晴继续说道,“水兴法主,你在曲解水淼宗初创而来具有的‘柔’的属性,却倡导‘以乐代苦’,以所谓‘粉坛之法’理解‘柔’之哲理。这已经大大偏移了水淼老者的教旨!老者从未说过修行应当曲解苦难,黑坛之水虽苦,却足以言神,照见本我!粉坛之水虽甜美,照见的却是虚妄!”

水兴突然从木椅上跳了起来,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水晴师姐!请你反思你在说什么!”

“晴儿只是希望,水淼宗不要失去它的本真!”

水兴叹了口气,心情慢慢恢复如常。他缓缓坐回木椅上,声音低沉:“师姐……我们都是在为了宗门着想啊!何必如此?”

水晴摇头:“正因如此,晴儿才必须宣言!”

水兴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罢了……希望师姐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宗门。”

水晴只是微微点头:“晴儿明白……”但在内心深处,水晴清楚地知道,这场谈判远未结束。

启示录的缝隙

“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众生皆可为华少……”

春日,水持静立魔堂寺的廊下,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恍如当年宗师诵经时的清音。宗师的遗训在水持的脑海中回荡,字字如新磨的剑锋,寒光凛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字眼在他的眼前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水持忽然苦笑,当年初闻此训,他自诩取得真谛——以为“魔非魔,道非道”是对传统道理的挑战及顺应时势的变通。正如水兴借水晴继任法主之位,便是“应时而变”的妙谛。而如今,这“道”在水兴的掌控下,却已经面目全非。水持忽然明白,这早已不是“魔非魔,道非道”的玄妙,而是“道将不道”的沉沦。

自水兴法主推行“粉坛水法”后,水持及其他多位弟子曾多次对此法提出质疑,但是,这丝毫未变水兴法主顺应“变”的道理的决心。

水持心中的郁结难解,他将自己关在禅房内,日夜坚持研读水淼宗师生前留下的各个手稿及《魔堂经》原著,试图从中找到支撑自己信念的依据,也希望找到水兴做出转变的原因。不幸的是,水持越是对其研读,便越是痛苦,因为这仅仅只是换来了更深的确信:所谓水兴所运用的“变”之道,早将水淼宗的本真搅得浑浊不堪。

一日深夜,水持在写作自己的修行教诲时,墨迹从笔上低落,弄脏了纸张。他看着那团墨迹,心中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开始感觉到——自己所坚守的所谓的“道”,面对强大的沧海桑田之变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水持又开始怀疑,世间的真理,真的是永恒不变的吗?数十年来,自己艰苦的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启示吧……”水持在写作台前弓着腰,在心里想着。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晨雾未散,水持悄悄地离开了嘉亚山。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只是在讲堂的角落留下了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他以前誊抄的堆积如山的水淼宗师的遗训,等待着最早踏入魔堂寺的学徒拾起。

在信中,水持写道:“魔非魔,道非道。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持儿自知愚钝,难以理解新法之玄妙。而今,持儿将远离宗嚣,另觅清净之地,以寻本真之安宁。持儿今生无以为报水淼宗,愿诸位同门弟子学徒好自为之……”

晌时后,晨钟未响,水持曾经在宗内的知己——水朗成为了清晨最早踏入魔堂寺的弟子。可映入水朗眼帘的,是往常熟悉的位置上躺着的一叠摘录,以及一封以令他感到熟悉的字迹所写下的一封信。水朗的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作为曾经在宗内要好的一对兄弟,读完水持的告别信的他,竟然嫌弃出声:“哈!背叛师门,动摇宗心!这就是你的所谓的‘道’?!”

没过多久,当今日的阳光初次在嘉亚山峰后露出头,水兴法主也终于莅临于在了魔堂寺的讲经台。而台下的水朗早就坐不住了,他将水持离去的事实描绘成了一段丑陋的“叛宗事迹”,毫不疏忽任何细节地,讲述给了水兴法主,每一个字都刻意咬得极重。水兴听闻,勃然大怒,手中的《解明》被手抖掉了讲经台下,编书线应声而断,书裂成两半,噼啪坠地。

当日正午,水兴法主的声音从讲经台上如雷般滚过魔堂寺,他怒斥水持:“背叛水淼宗正法,亵渎尊师遗训,辜负尊师恩泽——此等行径,为尔等戒!”。水持,作为往常宗内公认的修行刻苦,坚持不懈的弟子,如今,却被描绘成了宗内的一个负面案例。然而,水兴的姿态越是强硬,台下的弟子的头颅便越来越低,不知是在臣服,还是在掩盖内心的疑虑与不安。

有人发现——水兴法主今日诵读的《魔堂经》的章节,恰好是水持最常注解的《柔德之章》……

晨钟又一次响起时,水朗并不在那些在讲经台下洗耳恭听水兴法主讲话的弟子们之中,因为这次,水朗被水兴安置在了讲经台旁距离法主最近的位置,成为了水兴讲经时最好的助理。

回首往常,水朗曾对水兴继位的霸道感到不满。然而,他渐渐地注意到,水兴法主的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带着期望,赞赏的注视。渐渐地,原本性格豪爽外向的水朗动摇了。曾经,水朗虽读书破万卷,可在水兴眼中,不过是个心怀己见的书呆子。水兴察觉到,水朗最渴望得到的,便是真切的认同与赞赏。只要稍加引导,水朗就能成为宗内品学兼优的榜样弟子。在水兴看来,水朗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需稍加打磨,就能成为传承水淼宗正法的得意门生。

从那时自此,水兴便开始亲自点化水朗。在水兴日复一日的开导与期许下,水朗动摇了。他开始尝试依照《粉坛水法篇》修行。随着时间推移,水朗感觉到他的身心上下获得了更高级别的愉悦,并真正地与天地产生了共鸣。由此,他将此归功于水兴新法的神妙,于是彻底信服了水兴。

渐渐地,水朗变了。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呼朋引伴,以诗抒情,而是将几乎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乐修”之中。他整天待在自己的禅房,眼神变得迷离而又狂热,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但是这些词并非是诗句,而是《解明》中的教义。由此,他“战胜”了自己,成为了水兴口中所说的“得意门生”、“正面形象”。

晨钟又一次响起,魔堂寺的弟子们开始了新的一天的修行。水晴作为旁观者,见证了每位弟子的转变,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试图劝说水朗,却发现他早已听不进去任何不同意见,反而指责她“恪守传统,不懂变通”。水朗,这位曾经才华横溢、热爱生活却缺少引导的弟子,就这样在水兴的“新法”引导下,一步步放弃了正常的人文情感,沉迷于虚妄无底的修行快感之中,完全沦为了水兴操控的木偶。

启示录的裂痕

夏天已至,嘉亚山被压抑在一片酷热的笼罩中,水兴仍然坚持着他的“教义净化运动”,宗内的缝隙,如同被烈日炙烤至龟裂的土地,愈发狰狞。

自从数周前水持的离开,魔堂寺内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水兴法主仍在大力推行《解明》的教义,甚至将其列为与《魔堂经》一般重要的传宗宝经。水淼宗内公开讨论宗门内部问题的弟子少了,讲经台上水兴的训斥也使得弟子们在台下偷偷交换的不安神情逐渐消失。那些曾对《解明》提出质疑的弟子,大多数要么像水持一样选择脱离宗门,要么像水朗一样被水兴法主“感化”,成为所谓“水淼宗正宗新教义”的坚定守护者。但是,在水淼宗的角落,仍有少数弟子保持着理智与清醒,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紧张。

“水昭师姐。”一日的讲经课后,水昭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水昭转身,发现水晴正站在她身后的廊柱旁。

“晴师姐有何指教?”水昭注意到对方眼下的那抹倦色,相比是连夜未得安眠。

“今日早课,水向师兄和水鼎师兄起了争执……”水晴的声音变得低沉,显得有些忧伤,“水兴法主虽出面调停,但是我总是觉得……”

“法主明里暗里都向着水向,这谁都能看出来!”水昭截过话头,晏然自若地说到。两人此刻沉默地并肩站立,听着远处经堂传来的诵经声,心情却随着整齐的念经声变得复杂……

一日正午,魔堂寺的讲堂早课刚刚结束。原本排排整齐坐着的弟子也开始散了场。水鼎却定坐在前排的位置,手指间把玩着着一块黑蓝色的玉珏——这曾是他最初入宗时水淼师尊曾给予的,上门有着水淼亲手刻着的三个字——柔、变、恒,乃《魔堂寺》三德。每当心神不安时,他便会不自觉地摩挲这块玉珏。

“水鼎师兄。”定坐在水鼎旁边的水向也暂未离场,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刻意的恭敬,“今日早课,您对《解明》第二十一章——《变德篇》的解读,容师弟提出一些见解。”水鼎抬头,看见水向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可不是求知的谦虚眼神,而是带着挑战的锐气。自水兴法主在宗内推行粉坛之法,这样的“讨论”几乎每日都在发生。

“师兄,请讲。”水鼎放下了手中的笔记,双手摩挲着玉珏。阳光从魔堂寺的窗边透射进来,反射在他的掌心中的玉珏上,使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照亮,让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水向清了清嗓子:“《解明》明言,‘变乃水之本性,失之,则为死水。’水淼老师晚年时亦常说顺应时代,沧海桑田。试问水鼎,如今的水淼宗顺应‘变德’,可谓是必须之道。问,为何师兄却只拘泥于‘柔’德呢?”

水鼎感觉心底正有一阵怒火冉冉升起,但是他强压下去并装作镇定,手中紧紧握住玉珏,微笑着说:“水向师兄!鼎儿并非是拘泥于‘柔’德。师尊的本意是‘柔变恒’三德,缺一不可。如今水兴法主教授宗门以‘粉坛之法’修行,这曲解了‘柔’德的本意;而若无法保证其‘恒’,一味的‘变’也只会使宗门成为无根浮萍!”

“可是,如今宗门需要的正是革新!”水向提高了几分声音,“想当年,水淼老师创宗时不就是打破了‘曹统宗’的传统框架吗?我们若一味守旧法,可如何光大水淼宗?”

讲堂内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正准备离开的弟子们都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在了两人身上。水鼎感觉手上的玉珏已经被太阳晒的滚烫,已经酝酿好话语的水鼎正要反驳,一个柔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两位师兄!”水昭伫立在讲堂的大门前,阳光从她身后斜射而入,地上投射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她的头部与房檐的阴影重合,仿佛身体被一分为二,“马上便是午饭时间,何必讨论如此伤和气的话题?不如斋后,再慢慢商议!”

水向撇了撇嘴,低头走出了讲堂的大门。水鼎感激地看了水昭一眼,却发现她正皱着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愁云惨雾,十分忧心……

当夜,水昭独自呆坐在自己的禅房内,茶几上摊开着《魔堂经》和《解明》两本经案,两本书被并排放置着,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对抗。房内的灯火将水昭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这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水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变得更清醒。

门被推开,水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师姐,我看你晚饭都没有用多少,特意煮了些安神的茶!”

水昭勉强笑了笑:“多谢晴师姐。”她接过茶碗,在热气氤氲中,看见水晴欲言又止的表情,“晴师姐,请问找我有何事?”

水晴在她的对面跪坐下来,声音很小地说道:“今日午后,我看见水兴法主私下召见水向师兄……他们在卢堂谈了许久。”

水昭的手一抖,几滴热茶溅在手背上,但她已经不顾疼痛了:“法主在夸赞并鼓励水向挑战水鼎!”

“师姐!”水晴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们都是宗内备受敬重的弟子,连水兴法主都要对我们另眼相看。要是我们还不站出来调解,我担心……”

水昭长叹一口气,将已经凉了的药茶一饮而尽:“昭儿明白!明日我们一定要找水鼎和水向谈谈!……”

翌日,魔堂寺的斋堂之中……

水向和水鼎像往常一样对坐于榆木食案两侧。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唇枪舌剑地论辩着《解明》的本真性。但是,谁也没能说服对方。

突然,水向突然将陶碗重重放在桌上,碗底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解明》的精微,就是它将成为旷世之作的原因!是实乃超越《魔堂经》的千古绝唱!”

听到这番话,坐在对面的水鼎终于被激怒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狠狠拍了一下餐桌:“水向师兄!你看看现在的宗门吧!所谓《解明》的优越性,是能够把水淼宗变成水兴宗的优越吗!”

水向显然不敢相信往常三思而行的水鼎竟然为了教义辩论到如此地步,并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水向原本一向耐心的性子,终于没能包住心中的怒火,他指着水鼎的鼻子:“水鼎师兄!你天天在宗内说什么‘要让水淼宗名扬天下’。但是,想想吧,到底是谁一直在努力做着这些事?是水兴法主一直在为此绞尽脑汁啊!而你,说着想要把水淼宗做大,同时居然要求宗门符合你的意愿!你这个顽固不化的人,根本不配作为水淼宗的弟子!”

水鼎紧接着水向一连串的话语:“配不配难道是你说的算的吗?水淼师尊临终时,我曾郑重承诺,一定要守护好宗门的本真!可那所谓的《解明》,分明是以水淼的名义,扭曲水淼的真正教诲!……”

当水昭匆匆赶到时,斋堂已乱作一团。新来的弟子们挤在旁边窃窃私语,原本尚能勉强维持和睦的两种弟子——支持《解明》者与质疑《解明》者——此刻彻底撕破了脸皮,言辞如刀,句句见血。宗内连锁反应式的混乱,便这样突如其来地一触即发了。

水昭挤进人群,站在水鼎与水向之间,双臂张开:“住手!都住手!在斋堂争夺,成何体统!”

“昭师姐!您评评理!”水向怒气冲冲地说,“水鼎已诋毁水兴法主的《解明》多时,这不是背叛宗门,是什么?”

水鼎冷笑:“把质疑称为背叛,法主就是这么教你的?”

“够了!”水昭的声音尖锐得不像是她自己,“你们难道都忘了水淼恩师的教诲了?水淼恩师教授我们的教义,乃均围绕着‘柔变恒’三德!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得意门生该有的形象?哪有一点‘柔’的影子?”

当水兴法主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时,原本嘈杂的斋堂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环顾四周,看到斋堂内一片混乱,气得手脚都止不住地颤抖,表情却又显得十分无奈。

水兴走到水鼎的面前,平静地说道:“《解明》亦已颁行,理应遵从而非质疑。宗门之稳定,大于一切,望弟子理解。若弟子归顺,今日的乱子,我便不说些什么了。”

斋堂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水兴法主出现的瞬间,躁动的气流为之一滞——他的存在本身便似一道无形的结界,将方才的混乱暂时隔绝在外。众弟子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以水兴为中心,在狼藉的斋堂地面上绕出了一个圆。

水鼎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反观水向,脸上却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水昭则面对着水兴的正脸,急道:“水兴法主!这并非是质疑!《解明》中的诸多谬误,已然对弟子们的修行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长此以往,水淼宗本真何存?根基何存?恩师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水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但仍坚持着平静的语气:“水昭师姐!任何新法的推行初期,总是要有难题等待着克服的!本法主自有考量,些许波折,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水昭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又一次拔高,“水兴法主,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些因修习《粉坛水法》而走向极端魔怔的弟子们吗?你难道没有听到那些因对教义产生困惑而日夜苦恼的声音吗?如今斋堂内,闹出如此乱子!这还是我们曾经向往的,那个追求‘柔变恒’三德,追求心灵自由的水淼宗吗?”

水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厉声喝道:“《解明》乃本座倾注毕生心血,所对水淼尊师教义的弘扬!而尔等无知之辈,却只是在肆意评判!“粉坛之法”的确很大地改变了水淼宗的修行贯道。本座也明白——黑坛固然重要,但其险峻非常人所能驾驭!粉坛之净化,正是引导众生入门之不二法门!此乃应时之变,方便法门!”

“法主!此言差矣!”水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挺直了身子,声如洪钟,“恩师教导我等,修行之路,本就逆水行舟,苦中见道!我虽然期望着水淼宗教诲弘扬于世,却不希望弟子们被教以‘以乐代苦’等无法照见本真的歪法!若无法照见其本真,则何谈‘魔爪造诣’?何谈‘柔变恒’三德?”

“哈!——”一声清亮的招呼声从斋堂大门破空而来,众人回首望去,见水晴师姐款款而来,她曾经亲手将本属于自己的法主之位交给了水兴,“法主,你在以应时之变、方便法门为名,行削足适履之事,实则已损及我水淼宗之本真!我曾将法主权位让给你,是看重你对水淼师尊教义的领悟,更是欣赏你那份敢作敢为的魄力。我相信你能维系水淼宗的本真,并击退来自外界的困难!而你,却在用执念制宗,美名其曰,‘变’德!”

水兴的手脚又开始颤抖起来,但这次,不仅包含怒不可遏的情绪,也包含水兴惶恐不安的一面。水兴指着面前的晴昭鼎,三人,厉声斥责:“你们想动摇本座的法主之位?”

“我等并非觊觎法主之位!”水昭眼中早以含着泪水,颤抖地说道,“我等只是希望法主能悬崖勒马,回归恩师正道!若法主一意孤行,恕我等难以苟同!”

“好……好一个难以苟同!”水兴苦笑着,“看来,你们今日是铁了心要与本座为敌了!本座的良苦用心,尔等弟子,是一点也不珍惜啊!”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水朗突然高声喊道:“水兴法主!水昭等人妖言惑众多时,应当受到戒律,破戒严惩!”刹那间,水朗使得斋堂内气氛剑拔弩张。

水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罢了罢了!严惩就免了。你——昭儿、晴儿、鼎儿,三人!今晚修行结束后,在各自的禅房,誊抄一遍《解明》第十九章《六坛水法篇》!在明日的讲经课上,将其交给我!我希望你们能重新了解所谓‘粉坛之法’的奥义,也希望你们能重新找回修行之路上的甘冽!……”

那夜,月黑风高。水昭回到自己的禅房,彻夜未眠。她将自己所知的那些关于《解明》的弊端,以及自己对水淼教义的理解,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洋洋洒洒数千言,题为《闭识》。

在《闭识》的结尾,水昭写道:“水晴师姐及诸位同门弟子,昭儿今生无能,未能救赎宗门之本真,唯有一死以证吾心。望师姐珍重,莫重蹈昭儿之覆辙。若有来生,愿再与师姐同修于恩师座下……”

她知道,《闭识》几乎不可能改变水兴。但她必须写,为了恩师,为了那些仍在迷途中挣扎的同门弟子,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份尚未泯灭的道法。

天将破晓之际,水昭跪坐在蒲团上,面向水淼宗师的画像,服下了一瓶早已准备好的剧毒。恍惚中,她看到了恩师那充满慈爱的背影……

启示录的抉择

次日清晨,水晴捧着誊抄好的《六坛水法篇》来到水昭禅房前,叩敲三声,却发现无人回应。廊下风铃空响,卢内却依旧无声。水晴的汗水流到下巴上了,她花了许久鼓起勇气找到水鼎这位壮实的男子弟子,两人合力将水昭禅房的门撞开。而映入两人眼帘的,只是水昭平静的尸体,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水晴尖叫着冲出禅房,惊动了整个魔堂寺。水鼎发现了压在水昭尸体下的《闭识》,这是她的绝笔,同时也是她的遗书。一目十行地读完《闭识》,水鼎开始泣不成声,手中的玉珏几乎要被他捏碎。此时,弟子群体中,水昭的噩耗越传越烈,整个魔堂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那份因《解明》而起的裂痕,在这一刻,彻底崩裂。最终,这份噩耗也终于传到了水兴法主的耳中。

晨钟响起,一日的早课开始了。水兴法主的脸色很难看,在讲经台上怒斥:“水昭师妹修行走火入魔,留下这些胡言乱语!谁也不许外传!”然而,水昭的死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魔堂寺内的许多人。水兴法主越是想通过权威控制局面,越是只会激起更多的反抗。

嘉亚山的噩耗,随着晨雾飘进了迪普菲都市的闹市区,也飘进了曹统宗的经堂。《临光家史》的讲经声在曹统宗总坛的经堂内回荡。九十高龄的督学手持经卷,苍老的声音在绿龙徽章下显得格外庄重。晨雾未散,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闯入经堂:“报——嘉亚山急讯!”

经堂挂着的绿龙徽章竟发出来细微了碎裂声,督学手腕一轻,那枚挂在他手上的代表临光家族的神剑挂件竟应声落地,银链断作两截。

“水昭……竟是那个能理解《魔堂经》的六坛水法的孩子?”督学惊讶到,经堂听闻,一片死寂。督学弯腰拾起挂件时,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水昭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那个当年水淼宗初创,随水淼来访时,一语道破六坛水法玄机的少女。

台下传来窸窣声响,一位町家的老弟子捧着半卷《解明》抄本上前:“督学,水淼宗既已至此,是否该派戒坛……”

“不必,”督学突然轻笑,将神剑挂件攥入掌心,“当年‘曹柯飒’离宗自立时,我便说过:柔无骨则溃,变无度则妖。如今,他已经完成开宗立派,自成体系,便与曹统宗再无道法上的瓜葛,那便是最好的传承。”

老督学忽然望向经堂外渐散的晨雾,眼底闪过晦暗的光:“水兴既敢将《解明》越俎代庖……想必已准备好承受它的反噬了……”

与此同时,魔堂寺的午斋时间到了,正如往日,水向和水鼎一如既往地坐在了同一张餐桌。只不过,今天餐桌上的火药味明显淡了许多。

“都是你……”餐桌上,水鼎开始哭泣,“你和水兴法主,逼死了她!……”

水向听着水鼎所说的一切,心情五味杂陈,却没能憋出反驳水鼎的话——起初,他曾被水兴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所打动,一度认为水兴继任法主乃“众望所归”。然而水持的退隐和水朗的沉沦,实在让他心中早已充满了困惑与不安,可是,他从不向外界表现此般情绪。如今,水昭的死,让他如遭雷击,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三法行……”水淼老师临终前的疑言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曾坚信这是钥匙,是开启传承的秘钥,是宗门延续的命脉。如今想来,这或许也是辨别真伪的箴言——“灵心神”之三法,乃绿色启示录之正法;“柔变恒”之三德,乃《魔堂经》之真髓。水向紧紧握着拳头,他终于看清——水兴的过,不在追求变通之道,而在于为笼络门徒,竟将原本像“黑坛”一样酸涩且难以修炼的“三法行”,裹上了蛊惑人心的糖衣……

暮秋的一日,水向经过了数周的痛苦挣扎与反思,最后终于打算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他找到了水晴——这位在他心中始终如明灯般存在的师姐。可当他站水晴的禅房门前,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能推开大门。恍惚间,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一日——水晴立于水兴法主门前,为启示录的谈判预备的时刻。然而,未等他叩门,禅房的门却先一步轻轻开启。水晴站在门内,仿佛早已预料他的到来:“进来吧。”她温声道。

“晴师姐……”水向跪倒在水晴面前,声音哽咽,“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如此轻信水兴,不该……我对不起恩师,对不起水昭师姐……”

水晴扶起哭倒在地上的水向,眼中也含着泪光:“向师弟!你能幡然悔悟,水昭师姐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如今宗门遇到危局,水淼老者的教诲正法无法得以存续,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我们要做的,当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为了水淼老者……”

水向的眼泪在某一刻突然变得凝固,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并站了起来:“水晴师姐,我水向,从今日起,再不奉水兴为法主!我愿追随师姐,继承水淼教诲!……”

水晴的目光仍停留在水向的脸上,眼神多了一丝决然:“我们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但我们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如今,水兴在准备《解明》的续篇,甚至还在勾结弟子们,设立戒坛。若与水兴法主硬碰硬,只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牺牲。而水淼宗的核心便是水淼老者的教诲与绿色启示录的思想,并不是这座寺庙,也不是‘法主’这一名号……”水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的意思是水向师弟,你可愿随我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水向坚定的喊道,“让我们离开这个已经被水兴扭曲的是非之地,我们可以找到一个真正能践行老师教诲的地方!这样,水淼的教诲,才不会被蒙尘!”水向回忆起数十年前,水淼老师身体硬朗时,靠捕鱼赚钱养活所有弟子和宗派,为弟子们提供了“魔堂寺”这一静心养性的地方。那任劳任怨且慈祥的模样,让水向感动得再也无法止住眼泪……

那一夜,水晴与水向彻夜长谈。他们计划着如何安全地从魔堂寺撤离;如何联络那些志同道合的弟子。他们深谋远虑,考虑着未来何去何从。窗外忽起狂风,骤雨拍打窗棂,却又在某个瞬间诡异地停歇。云层撕裂,一钩残月冷冷窥视人间,洒下清冷的光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也映射了两人眼中的希望之光。

而此刻的水朗,已经成了水兴最忠实的把手。他每天在寺院内逡巡,在四方狂热地搜寻各种异端言论,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丝“离经叛道”,瞪大眼睛搜寻每一处“以下犯上”。就算是一些无心的抱怨,都会被他扭曲成“异端邪说”,并迫不及待地将任何这些蛛丝马迹呈现至水兴面前。他的行为,已经让许多弟子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此时,水朗正四处夜巡,他正如一条嗅到血腥的鬣狗,耳尖的他马上捕捉到了水晴的禅房内传出来的可疑的声音。

“这些人居然私下策划着分裂宗门……招摇撞骗!水淼师父在世时,最恨这等叛徒!……”水朗将所有这些话语几乎一字不漏地传给了水兴法主。

“闭——嘴!”水兴法主似乎变得比往日暴躁了许多,他眼眶赤红,袖中《解明》的残页沙沙作响。“还不出谋划策?严查!严打!不然,像水向这样投靠异端的叛徒,以后会越来越多!”

随后,水兴便独自一人来到供奉着水淼画像的画廊,对着尊师的画像喃喃自语。深夜,昏暗的灯光、水兴那诡异蜷缩着的身影、高高挂着的水淼画像,形成了一幅令人生畏的构图——

“尊师!您看到了吗?这些弟子,他们根本不理解您的苦心,也不理解我的苦心!”他的声音时而亢奋,时而低沉,“他们软弱,他们愚昧,他们需要鞭策,需要引导!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带领他们走向真正的强大!那些叛徒,叛宗者!那些质疑我的人,他们都是宗门的蛀虫……我必须把他们清除干净!……”

启示录的新生

寒冬再临之时,水晴的种子已悄然发芽。凛冽的西风呼啸着掠过嘉亚山的峭壁,将最后几片枯叶卷向灰蒙蒙的天空。

几个月内,水晴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暗中悄悄联络着那些对水兴法主心存不满,同时又坚守水淼本真教义的弟子。在魔堂寺的角落——禅房书柜最深的格子里、斋堂最末排的地板下,总能看到水晴与志同道合者低声交谈并交换某物的身影。他们传递的,是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水昭临终前留下的《闭识》。他们以《闭识》为旗,为那些被《解明》灼伤的灵魂聚作暗火。

水昭之死,觉醒了宗内许多弟子心中的那杆衡量是非的秤,激起了无数弟子内心的恐惧与愤怒。水兴的极力辩解没有起到作用,往日威严轰然倒塌,声望一落千丈。水兴开始对水晴的计划下达了严苛的制裁,可笑的是,效果竟适得其反!——水晴的追随者的脚步没能被遏制住,他的制裁像是催化剂,反而不断让更多尚未走火入魔的弟子认清了真相,心中的怀疑愈发坚定。许多原本对《解明》心存疑虑的弟子,在这一刻彻底清醒过来!戒坛的设立,终成画饼充饥般的笑谈。至于那个可悲的传话者——水朗,他每出现一次,都只是在加深众人对水兴之流的鄙视与不齿!

晨光斜照进经堂,尘埃在光束中浮动。水兴高坐在讲经台,嗓音嘶哑却仍竭力维持着尊严,一遍遍阐述着那套“粉坛之法”。偶尔,他的目光扫向台下的水晴与水向,压低声音道:“你们是宗门的栋梁……若与我同心,何愁水淼宗大业不成?”但是,水兴注意到,弟子们给出的正反馈已经越来越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直接别过脸去更有甚者,带着疏离的目光,仿佛正审视着台上的自己。终于,他忍不住,在讲堂里崩溃了——

他突然跪倒在地:“尊师!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水淼宗变得更好,想让您的教诲发扬光大……为什么他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他们都要背叛我?”然后,他又猛地站起来,眼神变得狰狞:“不!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污浊的世界!我会证明给您看,尊师!我会证明我是对的!水淼宗,在我手中,会达到前所未有的……”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不存在的幻影,但是,回应他的,不过是虚无罢了。

他的豪言壮语在空荡荡的经堂里显得格外苍白。水晴与水向静立人群之中,怜悯之色一闪而过。几名忠心的弟子慌忙上台搀扶,却被水兴一把推开。至于端坐在讲堂后排的水鼎师兄,本来是打算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余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望着法主扭曲的面容,忽然觉得疲惫至极——那人的耳朵,早已听不见世间任何声音了……

三月的嘉亚山,晨雾如纱。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水淼宗史册的日子。

在水晴和水向的秘密组织下,近百名水淼宗的弟子,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嘉亚山古华魔堂寺。“水兴法主,”水晴此时屹立于魔堂寺门外,回望这座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的寺院,声音清冷而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今日退出水淼宗,并非背叛水淼教诲,而是为了更好地传承恩师真正的教诲。老者曾言‘三法行’,我等将以此为基,另立门户,弘扬本真道法。”说罢,她与水向等人转身离去,消失在嘉亚山的山路之中。

当水兴从彻夜对《解明》续章的批阅的卷宗中抬起头,发现天色已亮,而往日里早已开始早课的弟子们却迟迟没有出现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

“法主!大事不好!”水朗跌跌撞撞地冲进水兴的禅房里,脸色惨白,“水晴、水向他们……带着近百人,叛逃了!”

“什么?!”水兴猛地站起,案桌上的经卷哗啦啦散落一地。“叛徒!全都是叛徒!”水兴暴跳如雷,竟掀翻了著经的案桌,将桌上的文书全部掉落在地,纸片洒满禅房,笔墨纸砚飞溅得到处都是,“追!给我追回来!我要……”

他当即宣布水晴、水向为“宗门叛逆”,并下令追捕。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水晴一行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晨雾之中。他的怒吼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站在他身边的,除了战战兢兢的水朗,就只有寥寥几个不知所措的侍从弟子了。那些曾经前呼后拥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幻梦。他的追捕令,最终也只成了一纸空文。

嘉亚山的上空,浓雾久久不散。这座曾经香火鼎盛的修行圣地,如今显得格外冷清。水兴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经堂里,望着墙上水淼宗主的画像,第一次感觉到了刺骨的孤独。

此时,距离魔堂寺东部百里外的山麓,水晴正带领着追随者们搭建简易的茅棚。茅棚里,弟子们传阅着《闭识》的手抄本,眼中重新燃起了修行的热忱。水晴与众弟子简单画了一副旗帜,旗帜上挂着“水淼宗古华三法淼化会”的招牌。远处,太阳徐徐升起,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水晴等人新开发的修行道场上。那些刚播下的种子,正在泥土中悄悄生根发芽……

自此,水淼宗正式分裂,水晴等人也将与众水淼宗的老弟子迎来启示录的新生。曾经同门修行的手足,如今分道扬镳。嘉亚山的上的大雾许久未消失,像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

血色的句号

宗门的分裂,实在对水兴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他那引以为傲,本以为能代理水淼宗走向兴盛至极的“新法”,非但没有带来宗门的兴盛,反而导致了众叛亲离。他苦心经营的“纯粹”的水淼宗,一夜之间便失去了一大半的骨干力量。更重要的是,水晴等众老弟子的离去,彻底撕裂了宗门内部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留下的弟子们,大多是些资质平庸,或是对水兴盲目崇拜的狂热弟子。

水兴苦心运行的“水淼宗教义解明”体系,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水兴的病情也日益加重,情绪也愈发不稳定。他仍坚持在讲经台上讲着《解明》,却经常因一些字眼而想到什么,便突然对着空气怒骂。有时深夜,水兴的禅房会传出他抱着水淼的画像痛哭的声音。他常常独自一人在自己的禅房里,在深夜里独自捧着自己编纂的新的经案,喃喃自语。时而亢奋,时而消沉。一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水淼尊师失望的眼神、看到了水昭决绝赴死的背影、看到了水晴等人离去时那冰冷的目光。这些幻象日夜折磨着他,让他寝食难安。

曾经的水兴,满怀壮志,直率大胆。他立志要将水淼宗发扬光大,甚至幻想着其能够超越曹统宗,成为都市中最耀眼的宗派。他曾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禅房的镜子,练习威严的仪态,想象自己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接受无数弟子的顶礼膜拜。然而,现实最终却给了他最残酷的嘲弄——他亲手将一个极具潜力的宗派,推向了分崩离析的深渊,一塌糊涂!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振兴宗门的英雄,如今却成了众人口中的独夫。这种巨大的落差,如同一柄钝刀,一点点剜去了他的理智与尊严。

一日初春的公开的讲经大会上,水兴突然语无伦次,甚至开始胡言乱语,声称自己得到了“华”的最新启示,还说要带领弟子们“白日飞升”。台下弟子见状,无不骇然。讲经大会尚未结束,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弟子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他们的法主脸色惨白,手中的《解明》“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他踉跄着冲出讲堂,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殿的台阶上,独自蹒跚。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此刻却如同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眼神空洞,面容憔悴,所有的精神仿佛被抽空。

“我失败了……”水兴法主的嘴里不断念叨着,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绝望与自责。他抬头望向寺院屋檐上那高挂着的牌坊,牌坊上有三个行楷写成的大字“水淼宗”,水兴眼里闪过一丝泪光,“水淼宗,我对不起你……”

他卸下了法主的位置,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恨与绝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扎在心头的刺。

当最后一缕香火在魔堂寺大殿内袅袅消散,失去法主的水淼宗,彻底陷入了无序的深渊。弟子们错乱无序,人心涣散。宗门日常事务无人打理,香火日渐稀少。这座曾经在小有名气的境界中熠熠生辉的宗门,如今,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一个沉稳的身影站了出来……

水鼎自水昭死后,便深居简出。但是,他的沉默不是逃避,而是冥思苦想的沉淀。他没有追随水晴选择分裂宗门,也没有效仿水持悄然离去。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坚守。坚守对师尊水淼的承诺,坚守着对这个宗门最后的希望。

再生1684年六月七日,这个注定载入宗门史册的日子,既是水淼宗创立三十一周年祭日,也是水淼的八十一岁诞辰。在魔堂寺陈旧的讲经台上,面对仅存的数十名弟子,水鼎接过了第三代法主的重担。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从今日起,《解明》废止,《魔堂经》重归正统。”

水兴所颁布的《解明》,终究在水鼎随位之后,得到了废除。水淼的《魔堂经》及相关注疏被重新定为宗门的根本教义。他派人四处寻访失散的弟子,希望能挽回人心。他亲自带领弟子在旁属于水淼宗的地上劳作、耕种,手掌磨出血泡,勉强维持着宗门的日常运转。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淼宗积弊已深,元气大伤,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复。尽管水鼎呕心沥血,但宗门的复兴之路,依旧漫长而艰难。水淼宗,在经历了一系列内斗与分裂之后,难逃暂时的衰败,宗门的创伤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与此同时,水晴与水向两人所领导的“淼化会”,则在艰难中逐步站稳了脚跟,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他们秉持着从水淼老者得来的“柔变恒”三德为根基,同时强调“灵心神”三法行的实践要义,不断吸引着认同其理念的修行者。这一新的教派,在嘉亚山的最东边,持续发展着。

七月二十一日,当水晴宣布“三一九魔堂寺水淼宗古华三法淼化会”正式成立时,晨光穿透云层,映射出丁达尔式的波澜壮阔的景象,恍若神启,寓意着一段新的神圣的信仰的旅程,首次正式拉开了它的帷幕。“三”取义于核心实践要义“古华三法”;“一九”则寓意双关,一为古籍《汇体经》所载的安魂归位的“十九室”,二为宗派奠基者水淼所历“市启革命”之年份。一行人,奉“水淼宗”为名,彰显自身乃水淼教诲之延续,以“淼化”为旨,象征其继承水淼之精神,普度众生。

自此,淼化会正式成立,在迪普菲都市的边缘悄然生根发芽。水淼宗的另一段传奇正由水晴等人持续书写着。

而在嘉亚山上的一处禅房,水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最终终于在绝望、疯狂与孤独中悲惨地死去。他死时,干枯的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本《解明》及其半篇未完成的续章——那些曾被他视为毕生荣耀,最终却将他拖入深渊的经书。当最后一缕意识消散时,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在经书空白的扉页上,晕出一朵小小的泪花。

历史的长河依旧奔流不息,嘉亚山依旧矗立。只是山上的寺庙,已非昨日模样。水淼宗的故事,在经历了裂变与阵痛之后,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继续书写着。当暮色笼罩嘉亚山时,“淼化会”灯火通明,弟子们的诵经声随着晚风,飘向远方,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传承与蜕变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绝对的善恶,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抗争,他们的牺牲,共同谱写了一曲水淼宗兴衰裂变的悲歌。而这首歌,还远未到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