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的裂痕——水淼宗的遭遇
水淼的修行
這一故事徐徐拉開在三百餘年前的社會當中,那時的世界風雲變幻、天翻地覆。宗教們隨著社會變幻之際,紛紛湧現、層出不窮。
水淼宗——作為一個在當時新興的、與主流宗教略有相悖的教派,其誕生之初飽受爭議與挑戰的洗禮。這一教派的設立者,是一位被稱為水淼的僧人。
水淼並非是他的本名,這是他在自己閱讀華系宗宗教經典時,結合自己的閱歷和想法,最後詡名自己為「水淼」。
水淼從少時開始就已經詳讀許多宗教經典。在無意中,他曾發現過名為《魔堂經》的華系宗宗教經典。對他來說,這本教義不同於其他宗教經典,裡面提出的一切宗教概念以及對世界觀的看法,對當時的他來說,都是十分新穎的。因此,他認定《魔堂經》為他心中的最高宗教經典。
在另一方面,水淼的求學經歷也是坎坷的。再生1619年,正值他準備踏入高階學園之際,一場席捲整片大陸的變革轟然爆發——市啟革命。這片名為「迪普菲托斯」的大陸,在六大政權的激烈博弈後,最終達成共識,廢除舊制,將分散的國度統一成一座龐大的城市——迪普菲都市。
在時代的洪流中,學術的格局亦被徹底重塑。舊學府或改制,或消亡,而新興的知識聖殿如雨後春筍般崛起——獨立學園。
水淼幾經權衡,最終選擇了名為德威公學獨立學園區的學園——這座迪普菲都市首個以學術自治為核心的學府。
時年再生1627年,水淼在二十四歲時完成了自己的學業。完成學業後,水淼來到社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光顧迪普菲都市上的各方華系宗寺廟。在那時,大多數的華系宗寺廟都屬於一個主流龐大的華系宗分派——曹統宗。
說到曹統宗,這個教派在華系宗的歷史長河中,可是猶如一股洶湧澎湃的潮流。它的創立,要追溯到再生十三世紀末。在那個時期,古華系宗的思想盛極一時。即便那些在當時被視作新興的華系宗派,其所鑽研的思想也和古華系宗大體相同。
在這片廣袤的宗教土地上,曹統宗猶如一顆破土而出的新芽,悄然誕生。它的創始人,將古老的智慧與現代的時代看法相融合,打造出了華系宗史上的一副閃耀著時代光芒的珍寶傑作——匯世啟示錄,作為曹統宗的核心教義誕生。它繼承了古華系宗的精髓,也融入了新時代的思想火花。
話說回來,水淼在很短的時間內,詳讀了幾乎一切華系宗宗派的教義著作,同時也感受到了那時時代的新華系宗潮流的影響。水淼越對華系宗進行研究,便越能感受到曹統宗的魅力,這也為後來水淼宗的教義奠定了很大的基礎。
但是,水淼心中卻總覺差了些什麼……
水淼認為,曹統宗雖兼容並包,卻未能將綠色啟示錄經書《魔堂經》中水的哲理髮揚光大,而是過於側重至時代的變遷與沿革,雖然強調了萬物的變化與恆定,卻忽視了萬物柔和的一面。
水淼言,「柔、變、恆,這正是《魔堂經》的核心哲理;其核心哲理,與自然中水的意象不謀而合。」
水淼又言,「水的意象令我著迷……但是,世人似乎尚未窺見水之哲理……水,若清風之拂過荒原,滌盪塵垢,復生靈性……我於水的洗禮中,重獲新生,化作春回大地,似三月冰雪之消融,終復歸於水,似生命之循環往復,永無竭盡。」
水淼曾於曹統宗寺廟修行時,時常見到寺廟山下的大江大河奔騰不息。他聽見了聽到海浪拍岸的低吟,每一刻都感受著自然的波盪與自身產生的律動。他聽到了自然的低語,這種聲音在心中隨著修行的深入,變得越來越震撼……水淼知道,他正在感受著的,是生命中最原始及純淨的律動……那是滋潤萬物的根本,象徵著變幻無常。正如一切世事——在未來到來之前,所有人都無法得知下一個瞬間將會發生什麼……
水淼的修行之路滿載著沉浮與涅槃的印記……數十年,水淼行走於群山與大江之間,常於晨曦初露之時獨自佇立於江畔,他凝望奔騰不息的水流,從中悟出水之哲理的奧妙——既柔軟又堅韌,既包容萬象又隱匿玄機。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變換。數十年的生活與修行中,水淼經歷了無數次心靈與肉體的考驗。曾經,在那如春卻突降狂風驟雨的夜晚,水淼獨自迎擊著春日風暴,從中悟出的卻是天地間生死變幻的威力;在寂靜之時,水淼又於幽谷之水邊,細聽低吟,水淼體會到了水之朔洗心塵、重塑靈魂的清淨。
在數十年如一日的對艱苦命運的對抗中,在再生1653年的某一日,命運為水淼悄然揭開了全新的篇章……
那天,天地氣象異變,在雲霧繚繞間,水淼獨自在一處清幽的修行場中沉思並冥想著。突然間,一股奇異而強大的力量,向水淼修行的方位上湧來。就在水淼全神貫注於自我心靈的探索時,這股無形之力突如其來,將他瞬間擊倒於地,令他陷入深沉的昏迷之中。
在水淼那漫長而又神秘的幻境中,他似乎進入了一個超越塵世的異界——無邊的水域中,流光溢彩,波瀾起伏,時空仿佛凝固。在他的頭上,有著一頂龐大的八邊形卦象,不停地旋轉著,似乎代表著水淼的命運即將發生變動……在朦朧的幻影里,水淼的眼前逐漸浮現出青綠的光芒,那正是華系宗信仰中的創世之神,也被稱為唯神——華。
華以人形的形態,從水淼跪坐的身體前靠近水淼,華的聲音在水淼的心田久久迴蕩:「水乃生滅輪迴,變化無常。唯有順應水之道,方能引領沉睡之魂走向重生。」
這一神秘啟示,如閃電般,穿透了水淼的心靈……水淼就這樣在幻象中頓時明悟,他已決意——自己將會創立一個基於古華系宗綠色啟示錄體系的宗派。不同於任何華系宗宗派的是,水淼將會把自己受到的關於水的啟示,融入至自己的宗派當中。
待水淼從幻境中緩緩甦醒,他已然不同往昔……通過這一啟示,水淼感覺自身仿佛變得更加內心澄明、氣宇軒昂。
水淼宗的初創
水淼在修行中逐漸領悟到了自己的使命與覺悟。他用多年來在修行之餘靠捕魚積攢的積蓄,租下了一座位於嘉亞山腳下、靠近城市邊緣的小屋,並將其改造成了自己的修行之所。這座小屋雖簡陋狹小,但環境清幽,東臨山河,與自然完美融合,在水淼眼裡,這便是理想的修行空間。
不久後的再生1653年06月07日,他在嘉亞山下的那片歲月沉澱聖地,首次高聲唱念那充滿生命律動與自然奧義的綠色啟示錄《魔堂經》,莊嚴地宣告著全新的華系宗宗派——水淼宗的創立。水淼堅信,他所創立的宗派教義應以綠色啟示錄為根基,但其核心思想將著重於《魔堂經》,並將水視為宗派的象徵與信物。
「今日,吾等將不再拘泥於舊日條規!我宣布,嘉亞山古華魔堂寺正式設立!它將成為一方淨土,一處能使凡心重歸自然、自由奔流的聖地!吾將以『水淼宗』之名,傳播華系宗綠色啟示錄思想,開創一條通向心靈自由的新的道路!」水淼言。
那一天,嘉亞山上群峰齊頌,泉水爭流,天地似乎也為之動容。水淼的聲音如同山泉擊石般清脆,直擊每一位弟子的心扉。自此,水淼宗便在風雨飄搖的年代中破浪前行。
水淼說,「與天地同呼吸、與自然共命運。」那座被用作水淼等人的修行之所的小屋,被水淼命名為「古華魔堂寺」,這將會是今後,水淼與其弟子等人修行的潔淨之地。
在古華魔堂寺創立初期,水淼周圍匯聚了七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們分別是:水晴,學識淵博,心懷仁愛;水興,敏而好學,直率大膽;水向,性格溫和,行事謹慎;水昭,性情冷靜,博覽群書;水持,性格內斂,鍥而不捨;水鼎,志向遠大,深謀遠慮;水朗,性格豪爽,擅長詩詞。
八個人,在這暫時不華麗的渺小聖殿內,將其作為自身修行的淨土,懷揣著引領這一宗派走向偉大的決心,成為了水淼宗初創的基石。水淼宗的法主——水淼則是常在晨鐘暮鼓間,召集眾弟子,於香火繚繞之聖殿,講解《魔堂經》中的奧義。在嘉亞山麓,這一行暫時不為認知的小團體,充滿力量地在此根深蒂固。
日月交替,水淼宗在日益成長的過程中,遇到了各種困難阻礙。在當時這一社會,曹統宗主導著新華系宗宗派已有數百年,面對當時根深蒂固的曹統宗與其他的各個傳統古華系宗宗派,水淼宗在初出茅廬時,便遭到重重質疑。在外界,人們對水淼的教義提出了諸多質疑。有人懷疑他的教義是否真的能夠與當時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相契合;有人指責他背離了華系宗的核心教義,甚至是對傳統信仰的顛覆;更有甚者,將水淼宗視為擾亂社會秩序的邪教,聲稱水淼是一個渴望通過創立教派來獲取教主名號和獨裁權力的人。
然而,水淼卻毫不動搖。他的內心堅如磐石而又靜如止水,他以自身修行所鑄就的堅韌心性,從容抵禦著世俗的嘲諷與質疑。
「外界如何評價,都不重要……」水淼言。嘉亞山的晨曦與夜月,見證了水淼日日閉關研讀、默然參悟的身影。
在漫長的數十年歲月里,水淼始終以自身的耐心與專注,共同與弟子們研讀那神秘而深邃的《魔堂經》,從中不斷地挖掘出存在於文字背後的哲理與奧秘。每一次探討中,一行人都能獲得新的收穫。
在這動盪社會中,水淼宗艱難地存活於這嘉亞山腳下,水淼一直肩負著維持宗派穩定的重任。然而,他從未想過向弟子們索取任何財物,而是憑藉著自己精湛的漁業技術,在修行之餘,櫛風沐雨,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的宗派掙得所需的經費。
水淼常常獨自一人,劃著已陪著自己度過成年累月之久的小舟,穿梭於江河湖海之間。清晨,太陽升起之前,他便早已出發;夜幕降臨,星辰點綴天際之時,他才滿載而歸。水淼靠著捕魚賺來的錢財,並非為自己留下任何分毫,他全部將其投入至自己宗派的運行中,最後終於保證了水淼宗的勉強運行。
這樣的生活,一過,便是數十年。
水淼的晚年
再生1675年,嘉亞山魔堂寺……
嘉亞山的晨霧尚未散盡,已經七十二歲的水淼跪坐在古華魔堂寺的經堂中央。檀香在青銅香爐中裊裊升騰,好似一縷縷輕柔的綢緞。七位弟子跪坐成半圓,目光追隨著水興那枯枝般的手指划過《魔堂經》那泛黃的紙頁。
水淼開口:「今日講解《魔爪造詣》之章,」水淼的聲音仿佛山澗流過的卵石,「諸位且看這句——『黑壇為鏡,乃魔之本初混沌力,深邃無垠,是為活水。』」
水晴跪在最前排,深青色的袖口正沾著昨夜抄經的墨跡。她注意到了水淼老者念經時,右手正微微顫抖。水晴側了一下頭,又不小心看到了老者在帕子上咳嗽出並綻開的血。在一瞬間,水晴的腦海中閃過了一絲畫面——數天前,她在後山採藥時,撞見了嘉亞山的寸草不生之處,一束梅花開在空處中間,而老者咳出的血暈出的樣子,竟與這束梅如出一轍!
「敢問尊師,」水興突然開口,他的面龐在晨光中泛著激動的紅暈,「若以粉壇為鏡豈不更妙?按照《魔堂經》說的,黑壇的水,是味似藥草的酸水;而粉壇的水,是味似水果的甜水。試問尊師,黑壇卻如何擔得起照見眾生之責?」
經堂陷入了一片死寂,眾人聽聞水興之辯,雖有些不知所措,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但是大家卻又習以為常,水興仍如往常一樣不恥下問。
水淼緩緩抬眼,渾濁的瞳孔突然迸發出精光:「粉壇之水不言神,怎及黑壇之活水言神?」說罷,水淼突然劇烈咳嗽。水晴想要奉上水淼桌邊的藥茶,卻被水興搶先接過。
這個細節,落在了水鼎眼中。水鼎的摩挲著腰間的玉珏,又忽然想起三日前水興私下找他時說的話:「師兄,不覺得尊師近來愈發糊塗?前日竟將匯世啟示錄與《魔堂經》混為一談,最後居然一路講到了《臨光家史》!」禪房的燭火在水興臉上跳動,他的影子在背景的牆上被投射成了巨人。
深秋的夜雨,正敲打著經堂的琉璃瓦。水淼裹著舊袈裟,就著搖曳的燈火修訂《綠色啟示錄註疏篇》。當水晴捧著新熬的藥湯走進老者的盧堂時,看見老者正在用筆,在一段批註旁,畫了三個同心圓,似乎有著獨特的意義。
「晴兒可知此為何意?」水晴見此狀,問道。水淼忽然開口,聲音比白日清亮許多,他蘸墨在紙上勾勒出了三條波浪:「水有三德——柔、變、恆。柔,意為可納百川;變,意味能適萬境;恆,意味貫徹始終。」水淼老者的筆鋒,突然頓住,墨汁在紙上暈開黑斑,「可惜,世人只見其柔……!」
話音未落,窗外驚雷炸響,大雨傾盆而下……
閃電照亮經堂的那一剎那,水晴看見老者眼中竟含著淚光。水淼老者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我已知,我離去時已不久遠。待我去後,此物……」
又一驚雷聲響起,隨著暴雨聲,淹沒了後半句話,水晴只看到老者嘴唇微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當水晴接過那塊尚帶體溫的絹布時,她的似乎突然被一股遙遠的神秘且巨大的力量擊中。緩過神來後,她低頭,仔細地端詳,發現絹布的角落繡著一個極小的「晴」字……
那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麼,卻又似乎還有太多未知,等待她自己需要通過自身的造化去解讀。
水淼的入滅
凜冬之夜,彌留之際的水淼,面容枯槁卻透著一絲從容,正虛弱地臥在那張簡陋的禪榻上。他的身軀,仿佛被歲月和病痛壓得徹底坍塌,眉宇間卻依舊透露著無異於往常的寧靜。
七位弟子神色凝重、滿心悲戚地跪滿了一室。他們各自神態皆有所不同,但是他們的眼中都含著淚水,並默默地凝視著水淼。
在屋內,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而刺鼻的藥香,聞起來複雜而又壓抑,那是弟子們為水淼精心熬製的藥湯散發出的氣味——它帶著一絲苦澀,卻意示著一絲對生命的執著挽留。
山風不知何時起,帶著一絲凜冽,穿過窗櫺的縫隙,呼嘯著湧入室內。那些泛黃的《魔堂經》的紙頁被吹得嘩嘩作響,經卷上的字跡在搖曳的燭光下若隱若現。
"晴兒……"老者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了最近的水興,渾濁的瞳孔卻望向門口的水晴。水興渾身一震,感覺腕骨幾乎要被粉碎。水淼的喉頭滾動著,最終吐出的卻是含糊不清的囈語:"三……三……"
窗外驚雷驟起,將圍在水淼身邊的所有七位弟子青白的臉龐映得宛如鬼魅。
"三法行!……"水淼的喉嚨間湧出了暗紅色的血沫,那些血沫暈在了老者的鬍鬚的衣襟上,水晴試著膝行上前以示敬意時,老者的手卻已頹然垂落。經堂外,傳出了梅樹折斷的聲音,在暴雨轟鳴的聲音中如此清晰,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將水淼老者的臨終遺言永遠埋葬在了嘉亞山的泥濘中……
水淼的屍身旁,弟子水向的淚水仍在流淌,卻在某一刻凝固——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道理。
「三法行……」
這三個字,比起遺言,水向更願意相信它是鑰匙。
綠色啟示錄《唯華經》中說,在原界,死亡並非終結,而是法理的流轉。當肉身入滅,其三法——靈法、心法、神法——將化作不同的力量,如江河歸海般,將指引其靈前往應去之境。而老師的此般話,不是告別,而是傳承。
水向的指尖觸碰著老師的掌心,其粗糙的掌心中仍留有餘熱,仿佛是未散的靈韻。在水向觸碰到老師的掌心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無形之力正在攪動著命運——面向宗派的新的考驗,開始了。
傳承的迷霧
再生1682年02月15日,嘉亞山的古華魔堂寺的空氣十分凝重,如同窗外那深沉的黑夜。山風嗚咽,穿過寺邊古老的松柏,傳出樹枝被蹂躪的聲音,發出如泣如訴的聲響。水淼,這位被七位弟子尊崇的宗師,已在禪房內溘然長逝。水淼宗往日的寧靜終於被劈開,如今寺內唯有水淼的七位親傳弟子,將要面對名為「未來」的迷障,未知且困難的考驗正等待著他們。
寺內,燈籠散發的光芒在晚禱的餘音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哀戚的面容。水淼的七位主要弟子——晴興向昭持鼎朗,此刻正同時並肩跪立於靈堂之前。
水晴,作為宗內的大師姐,性情溫婉平和、學識淵博,人如其宗名——如初晴的天空般絢麗卻明淨。跪在老者靈堂前的她,雙目微紅、淚痕未乾。在她的神色間,卻透露出一種超越悲傷的沉靜。她想起了數年前水淼老者曾給予她的那則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從那時起,她便深知水淼老者對自己傳承水淼宗的厚望。然而,當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了身旁的師兄水興時,心中卻掠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水興,作為宗內的大師兄,忠實好學、面容剛毅。他的眼睛早已因水淼尊師的逝去而哭得通紅且布滿血絲。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正跳動著一簇難以遏制的火焰——水興正比任何人都更虔誠地叩拜著,在他的口中正念念有詞,皆是尊師生前的教誨與功德。
水興身旁的幾位弟子心緒幾經流轉,他們凝視著水淼漸漸消散的靈光,最初的悲慟如潮水般退去,繼而化作驚濤駭浪般的震撼——水興對尊師的體察如此入勝,連這般玄妙的入滅徵兆都能洞若觀火。待這份震驚尚未平息,更深層的感動又自心底湧起——水興對尊師的忠誠,早已超越了尋常師徒情誼。見此狀,弟子們不約而同地叩拜。在飄散的靈光中,兩代修行者以性命相托的傳承似乎完美地體現出了其真諦。
在所有弟子的眼中,這便是弟子對恩師最深切的孺慕的展現,除了水晴——在水晴眼裡,從水興那過分用力的叩拜和略顯高亢的誦經聲中,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執著——那是近乎偏執的渴望,是對如此眼光的奢求。
水晴摸了摸衣兜里水淼曾給予她的那則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的花紋的絹布。水淼生前,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水晴心境純良,能容萬物,最適合繼承他的衣缽。而水興,這位以「忠誠」和「勇猛精進」著稱的弟子,雖在修行上雖有大成就,其性格中的剛愎與獨斷,卻也讓水淼時有隱憂。
「水晴師姐!」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水晴耳邊響起,那是宗內的另一位大師姐水昭,以其豐富的學識及冷靜的性格在宗內聞名。此刻,她面帶著憂色,悄聲道,「據說,水興師兄他……似乎對法主之位,志在必得!」
水晴微微頷首,似乎顯得比上一刻更加釋懷,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水淼老者的靈位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
「那師姐,您……」水昭欲言又止,心裡意識到他們的每一言一語都將會影響到宗門的未來,正擔心著這份淡泊會成為宗門動盪的導火索。
水晴沉默著,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水淼老者在臨終前的那雙既充滿期許又帶著一絲憂慮的眼睛——水淼老者曾說,水淼宗應注重和諧與發展,而非陷入無謂的紛爭。「權力」,不過是過眼雲煙。水晴想著,若水興真心是為了宗門,她何嘗不能退一步?
只是,水興那份過於熾熱的眼神,讓她隱隱不安……
七徒心淵
數日之後,按照宗門法規,迎來了宗門推選新主之期。寺殿內檀香裊裊,眾弟子依序盤坐,寺中的議論之聲從未停息——
水朗看向坐在他身邊的水持,開口講到:「持兄,可還記得前幾日師父的入滅禮時,遺訓中的那句『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眾生皆可為華少。』?」
水持端坐如鐘,指尖在手中的茶盞邊緣緩緩摩挲。沉默片刻後,他低聲道:「每一個字都刻在心上!『水晴德配天地,當承法脈,繼任宗主』,宗師說得……很明白。」水持結巴地開口,最後一個字甚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他垂著頭,又補充道:「這七日來,我每日都會將宗師的遺訓手諭再謄抄一遍……遺訓二百一十四字,已謄錄三十一次!」
當水持與水朗討論著水淼法主的遺訓時,坐在一旁的水興卻坐不住了,聞言,驟然起身,說道:「女子怎能統領一宗?法主之位,當以教義參悟為尺!」
而旁觀著這一切的,是宗內深謀遠慮的水鼎師兄。水鼎聞此狀,思緒好像剎那間變得焦慮不安,他緩緩環視殿中眾人,寬大的袖袍無風自動——他思考著宗門的未來,站起來,大聲說道:「諸位同門!水淼宗面臨的挑戰我們都有所見證。師尊遺訓水晴承位,此等重託,豈敢有違?水晴師姐的德行和智慧,便是她繼承法主之位的最好證明!」
實際上,在此前的連日商議中,眾人的心意幾乎已趨於一致——水晴繼任第二代法主之事,眼看就要塵埃落定。此時,水興突然振衣而起。他步履沉穩地踏上講經台,用木屐叩擊在千年紫檀木上數聲,發出清越的聲響,在寂靜的大殿中久久迴蕩。
「諸位師兄師姐!您們是否還記得,尊師在世時,常說『法脈傳承重在擔當』。」水興聲音洪亮,目光如炬。他言辭懇切,追憶尊師教誨,說到動情處,便聲音哽咽……
「那日尊師入滅,我曾立下誓言——必不負師恩,定要將我水淼宗發揚光大!……」水興環視著眾人,繼續說道,「尊師的教誨,日月經天,永照世間。此志此心,天地可鑑!……」
殿中開始有弟子低聲啜泣。水興的聲音愈發激昂,將尊師數十載的教誨娓娓道來。論及"宗門興衰"時,水興猛然捶胸頓足。長篇累牘的演說中,他時而慷慨陳詞,時而哽咽難言,竟將三個時辰的晨光都說盡了。長篇大論說罷,水興長揖及地,熱淚已浸濕衣襟。
水興的話語,慷慨陳詞,追憶師恩,言辭懇切,感人肺腑。殿中的弟子無不為之動容。一時間,原本已定的法主人選,似乎又有了新的變數。
水向,往常在宗內以謹慎的性格為名。而此時,水向已被水興那動情的演講一度折服,他第一個站出來高呼:「水興師兄繼任法主,乃眾望所歸!」
一向性格開放的水朗則是在台下有些不喜水興的霸道,冷哼一聲,正欲開口,卻被身旁的水持暗暗拉了一下衣袖。坐在水持與水朗身後,與水晴並肩的水昭向水持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時,水晴緩緩站起身。她環視眾人,目光清澈而平靜:「諸位同門,水淼老者的仙逝,令我等悲痛萬分。正所謂宗門不可無法主,水淼老者生前確有遺願,屬意於我。然而,面對綠啟教義,晴兒自知識薄能鮮,恐難當此重任。」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水興,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水興師兄對尊師實在忠心耿耿,對教義理解精深,修行亦在我之上。若水興師弟能擔此重任,晴兒願全力輔佐,絕無二心!」
此言一出,滿場譁然。
水興上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師姐……師姐深明大義,興兒愧不敢當!但若宗門需要,興兒萬死不辭!」他說著,便要向水晴行禮。
水晴側身避過,說道:「師兄不必如此!你我皆為水淼法主之弟子,為宗門,本分而已!」
台下響起了劇烈的掌聲,弟子們席地而起,眼中閃爍著飽含對水晴及水興的敬佩的淚水。所有的猶豫、猜疑,在此刻竟如朝霧遇陽般消散無蹤。
眾弟子不約而同地整肅衣冠,彼此相視,眸中皆燃起了灼灼火光——那是一種久違的、近乎戰慄的篤定,使得水淼宗內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講經台上,水興的淚痕尚未乾,千年古剎的梁柱發出細微的嗡鳴,似在見證這一刻——水淼宗的歷史,正在在兩代法主交疊的掌紋中,翻開新的一頁,打開了未來且未知的新的篇章。
啟示錄的新約
年末,凜冬已至,嘉亞山被皚皚白雪覆蓋。距離水興繼任水淼宗的法主也過去了近一年的時間,如今,水興曾經那因獲取法主資格而激動至扭曲的容貌已被一種威嚴及肅穆所取代。
在這一年裡,每逢第一縷陽光從魔堂寺的窗櫺外照射進寺內的講堂,水興便早已開始了在魔堂寺的修行,並靜候著自己的弟子們光臨。每天,水興全力以赴地研習綠色啟示錄的每一部經典,恨不得將所有其中的智慧烙印於心。每次,水興在與弟子們在寺內集結時,他會帶領弟子們反覆誦讀水淼尊師所著的經文註疏。每當有弟子疑問到任何關於教義的問題時,能言善辯且對教義瞭如指掌的水興法主總是能深入淺出地為他們逐一解釋,晌時的長篇大論將在水興的口中漸次展開,水興的弟子們無不為他對水淼尊師教義的精準解讀而折服。
在過去的一年中,水興幾乎將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重塑水淼宗的事業上——這個令他最為自豪的宗派。作為水淼尊師的弟子,追隨尊師數十年來,水興積累了大量的水淼教義手抄稿。而在繼承水淼尊師法主之位後的這一年裡,他廢寢忘食地將這些零散的手稿整理編纂,最終竟然創成了一套體系完備且卷帙浩繁的經書「水淼宗教義解明」。隨著經書上,水興的最後一筆墨痕終於頓下,水興意識到了水淼宗在未來的路程將因此偉大著作的誕生被徹底改寫。水興緩緩擱筆,凝視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經卷,心中默念:「我的使命,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再生1683年新春伊始之時,迪普菲都市沉浸在一片歡騰的節日氛圍中。在城區,街道上掛滿了彩燈,將原本潔白的雪地映射得流光溢彩。千萬座高聳的華塔頂端,懸掛著莊嚴肅穆的龍標。路邊的花瓣方張,萬千香火朝拜者摩肩擦踵,如流星般划過街道,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腳印——這是一年一度最令人期待的跨年慶典,整座城市沉浸在辭舊迎新的喜悅之中。而就是在這樣一個歡快喜慶的日子裡,水興突然急切地召集所有弟子前往魔堂寺,似乎是有重大消息要宣布。
「我有一言!請諸位弟子靜聽」水興法主的聲音如金石相擊,在魔堂寺的大講堂內迴蕩著。他高舉手中自己所著下的經卷,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這部《水淼宗教義解明》,在近日終得問世!」水興法主大步走向講堂中央,走過之處竟帶起一陣罡風。
「數十年來,水淼尊師留下的教義晦澀難懂,而今日,我便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話音未落,他已「嘩啦」一聲,展開經卷,雪白的紙頁在夜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從即刻起,凡我水淼宗門人,當以此經為修行引導!」
講經台下,數位弟子發出了陣陣微弱的唏噓及質疑的討論聲,六位資歷頗深的主要弟子聞言,都變了一副臉色,彼此交換著驚疑的目光。水興緩慢走向講經台,手指輕輕地敲在經書上:「諸位,我理解您們對即將到來的新法的懷疑,但是,請一定讓我們堅信『舊法迂闊,新章當立』的道理!若有不解之處——」他忽然咧嘴一笑,「儘管來問我這位著經人!」
講堂內弟子們的討論聲更加激烈了。
講經台上的水興見此狀,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又咳嗽數聲,繼續 說道:「諸位弟子啊!可還記得我宗曾經原本的模樣?水淼尊師晚年時心慈,縱容各執己見,最終導致教義渙散!有人談『包容』,有人求『變通』,甚至有人敢說『萬法皆可』!」水興振袖而立,聲如洪鐘,卻包含情感地說道,「我繼承水淼的法主冠冕,僅僅只是因為使命且必要罷了!」水興緩緩展開著自己的經卷,壓低了嗓音,「這《解明》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剔骨削肉般,從尊師真傳中剖出的精髓!那是我傾注數十年所打磨出的源自尊師最真切的師道!……」水興翻著自己所著的經卷,經卷正好停在了《柔、變、恆註疏篇》,水興突然提高了嗓門:「等到寒冬降臨,被凍斃的,從來都是不肯融入洪流的…孤、水!」
講堂內的氣氛死寂如鐵,在沉默中,有些弟子在心中給予水興信服,有些弟子仍對水興持有懷疑。窗外的雪仍下著在,雪粒猛烈地敲擊著魔堂寺的窗櫺,在琉璃上凝華成尖銳的冰凌。在四處的燈火下,水興法主的影子被投射至講堂牆壁的各處。與此同時,殿外慶典的歡笑聲隱約傳來……
啟示錄的隱憂
一個暴雪的冬日,《解明》問世後不久,水晴師姐如常踏入魔堂寺,準備開始新一日的修行。但是,前腳剛踏入魔堂寺門檻,將要走入講堂的她,此時卻第一眼就發現了水昭正在和其他幾位弟子正愁眉苦臉地端坐在地上。
「水晴師姐!您終於來了!」
剛踏入魔堂寺的水晴正因講堂內詭異的氛圍感到疑惑不解,剛想開口,見到水晴初入講堂的水昭師姐便搶先向水晴打了招呼:「水晴師姐!您可曾研讀過水興法主的《解明》第十九章——《六壇水法篇》?」
水晴定了定神,溫聲答道:「水昭師姐,您的閱讀速度真快!晴兒慚愧得很,近日還在潛心鑽研第十五章《匯體歸位篇》。」水晴的聲音十分輕柔,卻帶著一絲凝重。嘉亞山的冬日寒風,似乎也隨著她的話語,悄悄地從魔堂寺的縫隙中鑽入至講堂的每一個角落。
水昭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充斥著不安:「師姐,原諒我,恕我直言,《解明》裡的第十九章的《六壇水法篇》恐怕……恐怕與恩師的教義,大徑相庭!」
水晴心中一沉,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環顧著四周,發現其他幾位弟子有的在低頭沉思,有的在竊竊私語,看起來都是一臉的疑惑。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在討論《解明》中各章的教義的本真性。講堂內瀰漫著討論聲,充斥著疑團莫釋的氛圍。
水昭輕嘆一聲,目光漸漸深遠:「當年,水淼恩師說道六壇水法的時候,曾反覆強調『黑壇之水,是謂活水;黑壇為本,粉壇為鑑。』六壇水法中,黑壇所代表的是魔爪之真意與靈性之覺醒!乃是六壇水法的根本所在……」水昭激情地討論著過去水淼恩師曾傳授的「六壇水法」,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起來,眼中泛起晶瑩的淚光。
通過恩師的言傳身教與《魔堂經》的深刻啟示,水昭堅信,所謂黑壇,即為本源。可是,水昭又想到水興所著的《六壇水法篇》,聲音陡然低沉:「……可是!在水興所著的《六壇水法篇》中,竟忽略了黑壇的本歸性!這《六壇水法篇》,洋洋數千字的著述,皆是在誇大粉壇的淨化之功及其映照萬象之能,卻隻字不提粉壇的失魔本意及難達本源的缺陷!水興法主這般著述,已然背離了六壇水法的根本要義!」水昭越說越激動,「當年,水淼恩師通過六壇水法,告訴我們修行中的『鑒照表象,明辨真偽』,而水興卻是在一味鼓吹修行之樂及淨化之道,卻忽略了修行路上包含的苦澀!恕我直言,這簡直是一般偏頗之見!」
水晴的腦子開始變得恍惚,她突然想起數年前水淼老者在講經台上講解魔爪造詣及六壇水法時,水興在台下與老者大辯「粉壇」與「黑壇」的場景。水晴想著,難道水興師兄真的要將老者的教義引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嗎?
「師姐!」水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並非是想著否定水興法主的功績,只是……擔心如此下去的話,我水淼宗會不會失其本真,最後真的淪為世俗眼中的旁門左道呀!」
水晴示意水昭稍安勿躁:「水昭師姐之心我有所體會。但是此時體大,我們需要從長計議,而並非武斷而行。待今日修行之後,我們再來詳談!……」
今年的嘉亞山,寒意似乎比往年更甚。魔堂寺的講堂內,水興法主坐在高堂之上,面容威嚴。
水興廣袖一振,聲若冰刃破空:「諸位弟子!修行之道,本應如飲甘露,何苦自囚於黑壇之酸澀?……」
台下,水向師兄激動的站起來答道:「法主明鑑!」其聲音因過於激動而發顫。水向起身時,竟因動作太急而碰倒了身前的茶壺!水向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發白,「正如水淼老師所說,《魔堂經》所言『柔、變、恆』之道,而水淼老師晚年時過於強調『柔』字,卻導致教內思想教義渙散!而今,水興法主執掌『變』之哲理!時代在變,人心在變,我宗法門,豈能一成不變?」
啟示錄的戒律
那日,水昭與水晴的談話,在水晴的心裡激起了層層漣漪。水昭所言非虛,在水興所著的《解明》中對「六壇水法」的解釋,的確地與水興的教義出現了微妙的偏離!水興法主在《解明》中,似乎有意地在濾去那份修行中的「苦澀」!
「法主竟將修行之道,寫得如飲甘漿……」水晴想到,數年前水淼老者還在世的時候,常說:「修行,是要把黃連嚼出回甘!」而此刻,水淼面前攤開的那本《解明》,所有關於直面修行之道的混沌的記載,都被所謂的「粉壇之法」巧妙地過濾成了一道極樂的捷徑!水興法主這樣做,固然能夠吸引更多的信眾,但是,水晴仍堅信這將會使得水淼宗失去其本真……
隨著水淼宗的弟子們對《解明》的研讀更加深入,更多與水淼同時代的弟子不斷對《解明》提出了疑問。
一日講經課後,黃昏已至。待所有弟子散堂後,唯一留在講堂里的是高坐在講經台上的水興法主,以及性情雖然內向,但卻懂得鍥而不捨的師兄水持。
「法主!」水持對水興鞠了一道深躬,問道「原諒弟子愚痴。我注意到,在《解明》的第十九章《六壇水法篇》中,法主言『粉壇之水,甘冽清甜,不覺其苦,唯感其樂。』此言,持兒深得體會。然而,持兒記得,水淼宗師曾說『黑壇之水,味如藥草,淬鍊心志,照見本我。』敢問法主,若在修行之道一味著重於『甜』,是否可以認為是忽略了魔之本意及本源回歸?」
水興仍在講經台上端坐不動,他的目光落在水持的身上,其目光帶著一絲審視,緩緩開口:「水持師弟!此處講述的修行的道理,並非是為了解釋水淼尊師所提出的修行道法是簡單易修的!修行中的重重阻礙永遠是無法忽視的。實際上,本法主自知『粉壇之水不及黑壇之活水言神』的道理。但是,在另一邊,《魔堂經》倡導『變』之法。如今塵世,人心浮躁!為了順應時代的變幻,若非以甘泉誘之,使其相信——無論多麼艱難的修行都能夠通過樂其的心智轉化為甘甜,何以入修行正門?」
水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水淼尊師晚年時,也長嘆過教義晦澀難懂,難以普度。而我著述《解明》,並非有篡改尊師教義之心。我是為了將恩師的智慧發揚光大,使其能夠被世人所接受啊!小弟安之法主之志?《解明》是我的數十年心血所凝的作品,每一個字皆來源於尊師教誨,動力於我的光大宗門之念。作為弟子,你們只需潛心研讀,依教奉行,不要作無謂之揣測!」
「可是,水興法主?……」水持剛想要開口,卻發現水興法主竟轉過了身子,背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水持張了張口,最終也只是默默一揖,退了下去。他走出魔堂寺,看著庭院的地上成堆的被寒風掃落的枯葉,心中一片茫然。
此後數日,水興法主在講經堂上的聲音愈發洪亮。他經常重複到《魔堂經》中關於「變」的道理,字字鏗鏘,帶著劇烈的衝擊力,似金石般墜地。而與之相伴的,便是他大力推行的「粉壇之法」——「以喜樂之心,化修行之苦為粉壇之甘」。
水興坐在講經台的高台上,聲音在講堂迴蕩著:「精進!自律!戒絕!此乃水淼宗根本門規!」而這些規矩,都是在曾經水淼法主時期從未發生過的!
台下的弟子們垂首聆聽,卻也有人在不安中交換著眼神——他們懷疑,水興法主口中所謂的「變」之法究竟是否可靠。一些在水淼法主時代的水淼宗老弟子說:「那時的修行,講究的是『苦中見性』,而不是什麼『以樂代苦』啊!」因為在水淼時代,雖有門規,但更多仍依靠弟子們的自覺。而水興所鼓勵的一切,難道不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精神管控嗎?
啟示錄的談判
再生1683年三月,嘉亞山的雪沒有停。
黃昏時,水晴站在魔堂寺的門口,指尖輕輕摩擦著袖中那塊曾經老者給予的繡著正三角與倒三角交叉花紋的絹布。絹布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但那個小小的「晴」字依然清晰可見。水晴抬頭望去,看著魔堂寺的檐角正垂掛著冰錐,在晨光中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
水晴閉上了眼睛,耳邊突然響起了水淼老者的聲音——「水有三德——柔、變、恆。柔,意為可納百川;變,意味能適萬境;恆,意味貫徹始終。可惜,世人只見其柔……!」
水晴克制著自己緊張的心情,抬頭望向水興法主講經台旁的禪房——曾經是水淼老者修訂經文的盧堂,深呼吸了一口氣,快速走去。然而走到禪房門口時,水晴還是停住了。
水興法主的禪房內,燈火搖曳。他正伏案批註《解明》的續篇,筆鋒凌厲如刀。這時,水興聽見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他淡淡向著外面說道:「進來吧,水晴師妹!」
「水興法主。」水晴的聲音在禪房內微弱作響。水興聞聲抬頭,見是水晴,隨即露出溫和的笑意。
「水晴師姐,今日怎有空來尋我?」
水晴緩步走到了水興法主批經的木桌旁邊,面對著水興法主,緩緩坐在了放置一旁的木凳上:「法主,晴兒有事一商量。」
水興放下了筆,目光望向水晴,如水般平靜:「但說,無妨。」
水晴將袖中的那塊絹布掏了出來,攤在了木桌上:「法主可認得此物?」
水興目不轉睛地盯住絹布,他的身體打了個寒顫。他伸手摸著絹布上互相交錯的三角紋路,說道:「這是尊師留下的物品!」
水晴點頭,繼續低聲說道:「老者生前將此物交予我,說待他去後,此物……然而,我不記得後半句老者說的話語了。」
水興輕笑一聲:「所以,水晴師姐來到這裡,是為了請我解明尊師的意圖?」
水晴搖了搖頭,聲音突然變得高昂:「不是!晴兒今日拜訪法主,是想問——您所著的《解明》真的遵循了老者及《魔堂經》所說的名為『柔變恆』的三德嗎?」
禪房的縫隙中透進來了一道冷風。水興的笑容漸漸褪去,卻仍儘量擠出犀利的目光望向水晴:「師姐!此為何意?」
水晴直視著他,聲音變得輕柔,卻字字清晰:「您還記得老者曾言的水之三德嗎?正是《魔堂經》的核心哲理『柔、變、恆』!可是,法主,請您認識到,您所推行的『粉壇之法』及各種戒律,一味都是在強調『變』,卻讓『恆』字蒙塵!而水興法主施行各種門規,更是在消解『柔』的本意……老者還曾經教誨我說,『世人只見其柔』!如今法主執掌一宗,卻令三德失衡。這是否偏離了水淼老者的本意呀!」
水興緩緩開口:「師姐!時代在變!尊師晚年亦感嘆教義晦澀,此時宗內教義渙散,尊師晚年時甚至將《魔堂經》與匯世啟示錄混為一談!我所作的一切,是方便眾人理解我宗的奧義啊!」
「可是,理解並不等於曲解!」水晴繼續說道,「水興法主,你在曲解水淼宗初創而來具有的『柔』的屬性,卻倡導『以樂代苦』,以所謂『粉壇之法』理解『柔』之哲理。這已經大大偏移了水淼老者的教旨!老者從未說過修行應當曲解苦難,黑壇之水雖苦,卻足以言神,照見本我!粉壇之水雖甜美,照見的卻是虛妄!」
水興突然從木椅上跳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水晴師姐!請你反思你在說什麼!」
「晴兒只是希望,水淼宗不要失去它的本真!」
水興嘆了口氣,心情慢慢恢復如常。他緩緩坐回木椅上,聲音低沉:「師姐……我們都是在為了宗門著想啊!何必如此?」
水晴搖頭:「正因如此,晴兒才必須宣言!」
水興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罷了……希望師姐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宗門。」
水晴只是微微點頭:「晴兒明白……」但在內心深處,水晴清楚地知道,這場談判遠未結束。
啟示錄的裂痕
「魔非魔,道非道。一念悟,眾生皆可為華少……」
水持靜立魔堂寺的廊下,檐角銅鈴在風中輕響,恍如當年宗師誦經時的清音。宗師的遺訓在水持的腦海中迴蕩,字字如新磨的劍鋒,寒光凜冽。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字眼在他的眼前卻變得越來越清晰。水持忽然苦笑,水當年初聞此訓,他自詡取得真諦——以為「魔非魔,道非道」是對傳統道理的挑戰,及順應時勢的變通。正如水興借水晴繼任法主之位,便是「應時而變」的妙諦。而如今,這「道」在水興的掌控下,卻已經面目全非。水持忽然明白,這早已不是「魔非魔,道非道」的玄妙,而是「道將不道」的沉淪。
自水興法主推行「粉壇水法」後,水持及其他多位弟子曾多次對此法提出質疑,但是,這絲毫未變水興法主順應「變」的道理的決心。
水持心中的鬱結難解,他將自己關在禪房內,日夜堅持研讀水淼宗師生前留下的各個手稿及《魔堂經》原著,試圖從中找到支撐自己信念的依據,也希望找到水興做出轉變的原因。不幸的是,水持越是對其研讀,便越是痛苦,因為這僅僅只是換來了更深的確信:所謂水興所運用的「變」之道,早將水淼宗的本真攪得渾濁不堪。
一日深夜,水持在寫作自己的修行教誨時,墨跡從筆上低落,弄髒了紙張。他看著那團墨跡,心中的無力感油然而生。他還是感覺到——自己所堅守的所謂的「道」,面對強大的滄海桑田之變幻,顯得如此不堪一擊;水持又開始懷疑,世間的真理,真的是永恆不變的嗎?數十年來,自己艱苦的修行,究竟是為了什麼?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啟示吧……」水持在寫作台前弓著腰,在心裡想著。
數日後的一個清晨,晨霧未散,水持悄悄地離開了嘉亞山。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只是在講堂的角落留下了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他以前謄抄的堆積如山的水淼宗師的遺訓,等待著最早踏入魔堂寺的學徒拾起。
在信中,水持寫道:「魔非魔,道非道。而道不同,不相為謀。持兒自知愚鈍,難以理解新法之玄妙。而今,持兒將遠離宗囂,另覓清淨之地,以尋本真之安寧。持兒今生無以為報水淼宗,願諸位同門弟子學徒好自為之。」